铅灰色的天幕死死压在东北大兴安岭的雪原上,一夜狂暴的风雪终于在黎明时分耗尽了力气。
窝棚里,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根针,扎进每一个毛孔。
十岁的小满蜷缩在灶膛前,熄灭的余烬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她的小脸冻得青紫,一双本该灵动的眼睛却黯淡无光,只剩下麻木。
她用一双布满冻疮裂口的小手,费力地掰开半块黑乎乎、带着霉点的苞米饼,小心翼翼地将大一点的那份塞进三岁弟弟小安的嘴里。
小安饿得没有力气哭闹,只是本能地张开嘴,机械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吞咽声。
里屋的木板床上,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断断续续,最终化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
小满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娘亲用来捂嘴的枕巾上,又多了一抹刺眼的殷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死亡之花。
窝棚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灌入的寒风让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
林惊秋蹲在门口的矮凳上,手里一下一下地磨着一把半臂长的猎刀。
冰冷的刀刃反射着天光,也映出她那张同样冰冷、毫无表情的脸。
她的眉眼轮廓很深,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像一头蛰伏的孤狼。
她的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着昨夜的情景。
供销社门口,那张用浆糊草草贴在墙上的红纸,上面是返城知青的名单。
她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看了三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村支书赵德贵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赵天宝。
她记得清清楚楚,赵天宝的名字旁边,用钢笔额外加上的三个字,墨迹还未干透。
而今天一早,天还没亮,村里唯一那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就划破了寂静,载着赵天宝去了县城火车站。
那张红纸,那三个字,那辆拖拉机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扎进了林惊秋的心里。
返城,是她带着母亲和弟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母亲的肺痨拖不起了,这里的赤脚医生只会开几包草药,喝下去除了让尿变得更黄,毫无用处。
只有回到城里,进大医院,才有救。
为了这个名额,她把父亲留下的唯一一块手表送给了赵德贵,她像男人一样在秋收里挣满工分,她低声下气地求过每一个人。
可最后,一切都成了泡影。
“咔嚓。”
猎刀在磨刀石上划出最后一道刺耳的声音,锋刃上寒光一闪。
林惊秋站起身,目光扫过屋内孱弱的弟妹和病重的母亲,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冻成了坚冰。
她走到墙角,搬开一堆烂木柴,从下面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这是父亲留下的,他曾是林场最好的老猎人,也是一名退伍的侦察兵。
他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虚弱地说:“惊秋,别信人,信山。
山,不会负你。”
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把保养得极好的老式双筒猎枪,枪身泛着沉静的乌光。
旁边还有一个牛皮纸盒和一张折叠得西西方方的泛黄图纸。
她打开纸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发黄铜弹壳,但弹头都被撬掉了,只剩下底火和发射药——是父亲打猎时用来吓唬野兽的空包弹。
她拿起图纸,那是一张手绘的山形草图,用炭笔勾勒出附近几十里山脉的走向、水源和几个隐秘的山洞,上面还有父亲用蝇头小楷做的标记。
林惊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冰冷的枪管,父亲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冷冽的空气呛入肺里,却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随即,她开始拆解枪械,检查枪机、撞针、弹簧……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得如同呼吸,仿佛这把枪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父亲手把手教给她的生存之技。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传来赵德贵粗暴的训斥声,声音大得像是故意要让她听见:“嚷嚷啥?
不就是个返城名额吗?
给了咱们天宝,那是他有本事!
林家那丫头?
哼,一个女娃子还敢惦记?
她有能耐自己进山打猎换钱去啊!
让她试试,看这吃人的大雪山,山神爷收不收她这条贱命!”
林惊秋检查枪械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收不收,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当天下午,天空的乌云再次聚集,像一块沉重的铅块,眼看又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林惊秋将猎枪背在身后,挎上一个帆布袋,里面只放了猎刀、火柴、一小撮盐和那张地图。
她走到床边,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又看向小满。
“小满,照顾好娘和弟弟。”
小满通红着眼睛点点头,从灶膛灰里刨出两个烤得半生不熟、表皮焦黑的土豆,塞进林惊秋冰冷的手里:“姐,你吃。”
林惊秋接过土豆,温热的触感让她心中一暖。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严肃:“记住,从现在开始,把门从里面锁死。
不管谁来敲门,不管他说什么,就算是说我回来了,也别开。
除非,你亲耳听到我对咱们约定的暗号。
明白吗?”
小满用力地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惊秋不再多言,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风雪之中。
村口,几个缩着脖子躲在屋檐下抽烟的闲汉看到了她孤身进山的身影,立刻来了精神。
“嘿,看,林家那丫头真进山了!”
一个男人吐了口烟圈,满脸不屑:“一个女人家赶山?
晦气!
也不怕冲撞了山神。”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不知道?
赵书记早上放话了,谁要是敢帮衬林家,有一个算一个,年底工分全扣光!
我看她这次进去,能不能囫囵着出来都难说。”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但林惊秋充耳不闻。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林入口。
进山不到五里,酝酿己久的暴雨夹杂着冰冷的雪粒子,倾盆而下。
山路瞬间变得泥泞湿滑,能见度不足十米。
林惊秋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她没有走村民们常走的大路,而是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一头扎进了陡峭的密林。
这是父亲教她的,人的路,猎物不走。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浸透了单薄的棉衣,但她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
她在一片陡坡上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地面。
很快,她在厚厚的落叶和积雪下,辨认出了三条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那是动物长期行走踩出的小径。
三条小径在这里交汇,形成一个天然的隘口。
就是这里了。
她摘下头上用来挡雪的头巾,用力拧干,然后从帆布袋里抽出一卷粗糙的麻绳。
她没有立刻布设陷阱,而是将麻绳在满是雨水的草丛里反复浸泡、搓捻,首到麻绳吸饱了水分,变得又沉又紧。
湿润的麻绳在低温下会变得更加坚韧,不易被挣断,这是老猎人的经验。
接着,她利用周围的树杈和坚韧的藤蔓,迅速布下了三个改良版的“野鸡套子”。
这并非普通的绳套,绳结的打法极其刁钻,活扣处暗藏了一个小小的木片机关。
一旦有猎物踩入,只要稍一挣扎,木片就会脱落,活扣便会借助猎物自身的重量和冲力瞬间收紧,越挣越死。
这套手法,脱胎于父亲教她的部队捕俘陷阱,用来对付山里的飞禽走兽,绰绰有余。
做完这一切,她找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啃了一口冰冷的烤土豆,便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在风雨和黑暗中流逝。
深夜,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滚滚的雷声在山谷中回荡。
这雷声不仅没有让林惊秋感到恐惧,反而让她精神一振。
雷雨夜,是最好的掩护。
突然,左前方约三十米处,传来一阵翅膀扑腾和尖锐的鸣叫声,声音很快就弱了下去。
得手了!
林惊秋立刻起身,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循声摸了过去。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到第一个套子里,一只色彩斑斓的飞龙鸟(花尾榛鸡)己经被绳套死死绞住了脖子,不再动弹。
她心中一喜,却没有急着处理,而是立刻检查另外两个方向。
果不其然,很快又在另外两个套子里各发现了一只拼命挣扎的猎物。
她动作麻利地结果了另外两只,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随后,她将三只飞龙鸟拖到隐蔽处,抽出猎刀,迅速地剥毛、开膛、去除内脏。
山里的野味,如果不及时处理,血腥味很快就会引来更危险的猎食者。
她从帆布袋里拿出盐巴和几颗在路上挖的野蒜,捣碎后均匀地涂抹在鸟肉内外,然后塞进一个随身携带的小陶罐里。
最后,她用一块油布将陶罐紧紧包好,塞进贴身的棉衣里,用体温为腌制的鸟肉保温,也为自己保留一丝热量。
雨还在下,周围一片漆黑。
林惊秋没有生火,只是拿出父亲留下的一个老式指北针,借着偶尔的闪电,辨认了一下山脊的走向,便朝着三十里外,一个与老孙头约定的黑市交易点潜行而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赶到了那处废弃的伐木站。
一个戴着破毡帽、身形佝偻的男人正蹲在木屋的屋檐下抽着旱烟,正是老孙头。
老孙头看到从林子里钻出的林惊秋,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警惕地打量着她:“谁家的货?”
林惊秋压低了嗓子,学着山里老把头的腔调,含糊地说道:“老吴头的。
他腿伤了,走不动道,托我跑一趟。”
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
老孙头没再多问,只是伸出一只枯瘦的手。
林惊秋从陶罐里取出一只最肥的飞龙鸟递过去,作为定金和样品。
老孙头掂了掂分量,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从屋里拎出一个布袋,丢给林惊秋:“两斤细粮,半斤豆油,一盒火柴,外加三张工业券。
货色不错,这是多给你的。”
林惊秋接过布袋,沉甸甸的,这足够母亲和弟妹撑上十天半个月了。
她没有多话,将剩下的两只飞龙鸟交给老孙头,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林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凶狠的狗吠声,紧接着,一个嚣张的声音吼道:“给我堵住!
别让她跑了!”
林惊秋心头一凛,只见伐木站的出口处,赵天宝带着三个村民,手持木棍,一脸狞笑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赵天宝上下打量着林惊秋,目光贪婪地扫过她手里的布袋,啐了一口:“臭娘们,胆子肥了啊!
还真敢进山!
把手里的东西,还有你打的山货,全都给老子交出来!”
林惊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后退,只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背后的猎枪取下,端在胸前。
赵天宝见状,笑得更猖狂了:“怎么?
拿个破烧火棍吓唬谁呢?
你有子弹吗?
你敢开枪吗?”
林惊秋依旧沉默,只是将枪口缓缓抬起,对准了赵天宝头顶的树冠。
下一秒,“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林间炸开,巨大的后坐力让林惊秋的肩膀猛地一震。
空包弹喷射出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她那双冰冷彻骨、毫无感情的眼睛。
“再逼一步,下一枪,就不是吓唬你们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冬日里的冰碴,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天宝和那几个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响和她那杀人般的眼神骇住了,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林惊秋端着枪,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们的心脏上。
赵天宝几人下意识地向两边退开,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从他们中间穿过,始终没有回头。
走出很远,确认身后没人跟来,林惊秋才松了口气,靠在一棵树上,感觉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她知道赵天宝这种人睚眦必报,大路是不能走了。
她展开地图,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一条更为隐蔽、需要绕行河谷的路线回家。
河谷里积雪更深,也更安静。
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处背风的缓坡时,脚步猛地停住了。
在她前方的雪地上,赫然出现了一片被拱得乱七八糟的痕迹,像是被什么大型的野兽用鼻子刨过。
在翻开的黑土和积雪旁,还散落着几根粗硬的黑色断毛。
林惊秋蹲下身,捻起一根断毛,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重的腥臊味首冲脑门。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野猪。
而且从刨痕的规模和断毛的粗细来看,这头野猪的个头,绝对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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