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是窝囊的炮灰反派。
最纯恨那年,也只敢躲着哭。
死对头称帝消息传来那天。
他终于信念崩塌,决定轻生。
刀都架脖子上了,被我一把夺过。
等等再死,我杀个人先。
他脸黢黑,咬牙抄起扫帚追我撵了二里地。
再不敢死了。
怕死早了,没人拴得住疯狗一般的我。
1
我重生的时候,正站在一片小山坡上。
手里拎着新鲜捉到的竹虫。
身旁,九岁的狗娃子指着山坡下的芦苇荡。
小云,你听,好像有谁家的牛在哭?
茂密的芦苇丛里,哞哞的哭声又粗又难听。
我有些脸红。
反应过来了。
赶紧走吧哪里来的牛?
他黑黢黢的手挠挠头,要往芦苇荡走。
真的有不信你听嘛。
拉不动他,我只能拔足狂奔。
不听不听我不听。
但他震惊的声音还是飘进我耳里。
小云,哭得好像不是牛是你阿兄
你阿兄
兄
疾风没能吹散他的回音,也没有吹散我的眼泪。
——
该死
重生就算了。
为什么会重生在我六岁,薄修羽最窝囊的时候?
太丢人了
2
我阿兄,村里出了名的窝囊废。
隔壁爱占便宜的周婶,趁黑摸走家里母鸡下的蛋,他不敢去要。
去镇上买肉。
屠夫少称二两,他也不敢理论。
甚至走在路上被人撞了。
他也只会说: 抱歉,我没看到。
上一世,由于他太窝囊。
小小年纪,我不得不扛下所有。
和周婶对骂,和屠夫对掐。
以至于旁人提起我都笑:
窝囊废养出的小炮仗。
那时候,我真的恨铁不成钢。
薄修羽,你是男人,硬气点啊
他不服。
咬牙切齿地追着我撵。
来啊来尝尝我这巴掌硬不硬啊
呔
废物
除了揍我,他还会什么
其实阿兄会很多。
他会作诗、写文章。
字也写得很好看。
萧家被抄家之前,阿兄曾是国子监名列魁首的贡生。
还曾被选作三皇子的伴读。
只不过,我出生那年被抄了家。
萧家这才落没,搬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村里头。
那一年,娘难产去世。
爹过不惯每天放牛种地的苦日子,头发一剃,上山当了和尚。
只留阿兄,一个连亲都没成的半大小子,带着一个还没断奶的我。
刚开始那会儿,家里一口吃的都没有。
一岁不到的我饿得实在难受。
半夜连爬带拱,从床尾拱到床头,扒开他的衣裳嘬嘬嘬。
他被疼醒。
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大约考虑过把我扔了。
但最终还是抱着我,目光呆滞,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宿。
后来他白天种红薯,晚上劈柴。
家里养了鸡,又借了稻种。
好不容易熬到鸡生了蛋,卖了地里的红薯,家里有了米粥。
这习惯也没能改过来。
他犯了什么事导致的抄家,我不知道。
上一世,我没过过他口中的好日子。
对山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很满意。
直到他在林中自尽,我在他的瓷枕中找到一本册子。
我才明白,他为何处处小心翼翼,不与人冲突。
才明白,自来了山村后的每一日,都在消磨他的傲骨。
他一日都没有快活过。
3
我打算走。
等阿兄哭完回来,就同他提议离开村子,搬去城里。
但还没等回阿兄,却先等到狗娃子。
他气喘吁吁。
把我家破旧的木门拍得邦邦响。
小云快去村口
王翠翠又拦住你哥啦
心中咯噔一声。
我暗道一声不好。
王翠翠是村长的女儿。
自打六年前阿兄带我搬来这村子,她就一心想当我嫂子。
她给阿兄送自己烙的玉米馍馍。
偷偷帮阿兄补衣裳。
但阿兄不愿意,次次婉拒。
渐渐地,她就恨上了。
她和村里的婶子们嚼舌根,诋毁阿兄不是男人。
领着村里的恶霸,抢阿兄辛苦开垦出来的荒地。
还让人将阿兄套了麻袋揍过一顿,想假装美人救英雄。
上一世的今日,在村口堵住阿兄,污蔑他轻薄,逼阿兄不得不娶她。
我差点将这事忘了
我匆匆往村口跑。
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残阳余晖里。
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
走近了,就看见人群中央,王翠翠衣衫不整跌坐在地上哭。
而阿兄,被以村长为首的一行人逼退到歪脖子树下。
一张脸铁青,身侧的手双拳紧握着。
小子,你欺负我女儿,想死是不是?
翠翠好好的黄花大闺女,被你这样糟蹋,今天要么你娶了她,要么你这条命别想要了
村长长得凶。
恶狠狠瞪人的样子很唬人。
但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可能怕?
想都没想,冲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
他疼得吱哇乱叫。
嘴上骂着: 小兔崽子松开快松开
另一只手用力扒拉我的脸,试图让我松口。
但我是谁?
牙不是盖的。
怎么可能松?
绝不可能松
甚至更加发狠。
眼看人群乱成一锅粥。
掰我牙的掰我牙,扒拉我的扒拉我。
我的身体忽然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是阿兄。
薄暮云松嘴
说话间,他狠狠给了我屁股一巴掌。
我懵了。
有些不敢置信回头。
你打我?
我帮你,你居然打我……
4
谁啊?
重生第一天就挨揍?
太委屈了。
眼泪根本包不住。
眼看阿兄怔住。
我想也不想,挣脱他的怀抱。
但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想了想,还是挡在他身前。
王翠翠,你闹那么大的阵仗,又是脱自己衣服,又是喊人来,不就是想逼我阿兄娶你吗?
死了这条心吧,我才不会让你当我嫂嫂
我在放狠话。
可我人太小。
又矮。
还在哭。
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但王翠翠还是急了,破口大骂: 小兔崽子,胡说道什么
她恨不得冲上来撕烂我的嘴。
见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脸色一变,又开始哭。
爹,我一个还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拿自己的清白做这种事?
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村长的脸更黑了。
他泄怒似的,狠狠推我一把。
又抬头威胁阿兄。
小子,不管怎样,翠翠因你失了名节是事实。
如今她肯定是嫁不出去了,这件事,你必须负责
他一开口,其余人纷纷附和。
上一世,阿兄就是在众人的重压中答应了。
可成亲之后,他一日比一日郁郁寡欢。
直到他自尽,一次都没有真心笑过。
我急得不行。
以为他又会像上一世那样,窝窝囊囊地答应。
人还没从地上站起,就慌忙扒拉他的裤腿。
可同上一世不一样,这一次他很冷静。
他蹲下扶起我,拍掉我身上的泥土。
确认我没受伤。
这才起身。
王村长,若你当真铁了心将王姑娘嫁给我,有件事我也不能瞒你。
我是罪臣,得罪了圣人才抄家逃难至此处。你若不信,进城打听打听六年前的淮水亭诗会案,应该能知道我所言非虚。
当年天子震怒,革了我父亲的职。虽然只抄了家,但将来若旧案重提,下狱砍头事小,株连九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可要想清楚,与我成亲,王家也在我薄家九族之列……
阿兄语气不紧不慢。
话还没说完,人群已经炸开了锅。
而村长和王翠翠,一个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一个面色铁青,似乎在思考这番话的真实性。
我也有些呆。
抬头看着眼前脊背挺直,明明没有发怒,却气势逼人的男人。
心里忍不住嘀咕。
这……这人,当真我阿兄吗?
没有答案。
思绪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狗娃子的声音打断。
回头看,只见他搀着老人从人群外进来。
让让、让让
王翠翠,就是你拦住修羽哥,自己扒自己衣裳的,我和刘婆婆都看见了
5
让狗娃子去找刘婆婆,是我出门前叮嘱他的。
上一世阿兄自缢身亡后。
刘婆婆曾来灵堂感叹: 可怜了。
早晓得这娃对翠丫头没那个意思,当年我就劝两句了。
那时我才知道。
原来当初王翠翠设计阿兄时,她碰巧在不远处的瓜地里,都瞧见了。
我和狗娃子人小,说的话没人信。
也没人当一回事。
但我想,刘婆婆在村里几十年,就连王村长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的话,大伙儿肯定会听的。
此刻,见他们到了,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忙迎上去,抱住刘婆婆的腰。
半真半假地哭。
婆婆,村长带人欺负我和阿兄,说不娶王翠翠就要杀了他,我好害怕,呜呜呜……
年纪小的好处,就是哭声容易惹人心疼。
果然。
刘婆婆五官一皱,抹了一把我的眼泪。
哎哟我的小可怜哟,快别哭了。
二蛋呀,不是我说,你这村长当得也太不地道了,喊打喊杀的,也不怕人报官哦。
数落完村长,她又看向村长身后的王翠翠。
刚才你拦薄家小子,就是说这事儿啊?
哎,我都瞧见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愿意,你又是何必呢……
她虽然没有明说王翠翠拦住阿兄做了什么。
但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
众目睽睽下,王翠翠的脸轰地一下就红了。
她看看她爹。
又看看阿兄。
终于哇地一下哭出声。
跑了。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但自曝罪臣,因抄家搬来此处。
众人害怕将来受牵连,也不愿意让我和阿兄留在村子里了。
对此,阿兄没有异议。
我虽然也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离开,可没想用这种方式。
一时间有些难受。
6
直到回家,情绪仍旧低落。
倒是阿兄,没事人似的。
下厨,生火。
忙活好一阵,端来两碗面。
唤我: 来吃吧。
我: ……
看着他的脸。
他当着众人打我屁股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哼
才不吃。
我要饿死自己,让他后悔动手
我一动不动。
也许是知道我的脾气。
他也没再唤我。
将碗放在桌上,他自顾自坐下。
垂眸,用筷子扒拉面条,轻声开口。
小云,阿兄知道,你今日是想保护阿兄。
对不起,动手打你。
对不起三个字,让我突然心慌。
因为上一世,他将我送去狗娃子家那天。
也同我说: 小云,对不起,阿兄要出一趟远门。
他说他很快回来。
骗子。
我等了半个多月,根本没等到他。
只等到他自缢在山林里的尸体。
虽然知道现在他不会寻死。
但我还是怕。
正想上前捉他的袖子。
又听他沉声道: 但你想也不想便冲上去咬人,太莽撞了。
他们人多,万一动手,你我岂是对手?
以后再有这种事,定要谨言慎行,知道吗?
我: ……
刚刚才升起的那丁点心慌,忽然就散了。
就连因为要离开而低落的情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真兄妹,从来不嘴下留情。
所以,你躲在芦苇丛里哭,很谨言慎行吗?
阿兄表情一僵。
兄妹情彻底散尽。
又想挨揍是吗?
来啊,来揍我啊
站住,别跑看我今天不揍得你痛哭
……
7
家里穷,要带走的东西不多。
不过几吊铜板,几件衣裳,一只喂了三年的老母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阿兄便出发了。
本来以为因为忌讳,没人来送。
但村口的歪脖子树下。
刘婆婆和平日关系还不错的林家婶婶,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
狗娃子也在。
他们往我和阿兄怀里塞自己烙的馍馍、自家种的玉米。
甚至还塞了一吊铜板。
热情到根本不容我和阿兄拒绝。
狗娃子更是拉着我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云,你安顿好以后捎人来个口信,我会来找你、一定会来找你的……
好。
嘴上这么说。
但我知道,以后大概率不会见了。
道别没有太久。
和阿兄走了两日,终于到目的地——白月城。
白月城不大。
但比起山凹凹里的村子,还是热闹太多。
大街上有酒楼,有茶肆,有推着各式各样东西卖的小贩。
甚至街边还有人说书。
故事的主角,似乎是京城中某位草莽出身的大人物。
那位当初入京不过月余便得郡主青睐,权贵们都瞧他不起,为了对付他,还办了一场针对他的鸿门诗会。
可他不仅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还戳穿其中一反臣的不臣之心,得到圣人青睐,短短六年便成为手握大权的丞相。
要我说,往上数一百年,咱们大启都不曾有这般厉害的人物……
说书人声音响亮。
不用刻意听,便和观众的拍手叫好声一起传进耳中。
我心中咯噔一声。
若不是上一世看过阿兄的册子。
若不是前两日亲耳听阿兄提起过往。
我大概根本意识不到,故事中一句带过的反臣,是我阿兄。
果然。
抬头看去。
只见阿兄嘴唇紧抿,脸色骤然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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