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柠是被冻醒的。
不是坠楼时那种裹挟着暴雨的、刺骨的湿冷，而是带着初秋晨露气息的微凉，像一片薄荷叶轻轻贴在皮肤上。
她睁开眼，窗帘缝隙里漏进几缕淡金色的光，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被阳光照得无所遁形。
这不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也不是天台边缘那片湿滑冰冷的瓷砖。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身下柔软的被褥，带着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高中时最喜欢的洗衣液味道。
林晚柠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要挣脱束缚。
她环顾西周——书桌上堆着半人高的习题册，封面上印着“高三总复习”的字样；墙上贴着一张略微泛黄的海报，上面是她当年追过的乐队；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粉色的闹钟，指针正指向清晨六点半。
这是她的房间。
是她十七岁时，住了整整三年的房间。
林晚柠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冲到书桌前。
桌角的台历被翻到了八月三十一日那一页，用红笔圈着的日期旁边，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高三开学，加油！”
是她的字迹。
她真的……回来了？
不是濒死前的幻觉，不是弥留之际的梦境，她真的回到了高三开学的前一天。
回到了那个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地砸在台历上，晕开了那行“加油”的字迹。
林晚柠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她想起了那个暴雨夜，想起了傅景深跪在天台边缘，指尖抠出鲜血的模样，想起了他撕心裂肺的嘶吼被惊雷吞噬，想起了自己坠楼时，他眼底那片瞬间死寂的血色。
前世的她，到底是有多蠢？
她总以为傅景深的靠近是别有用心，以为他的关心是令人窒息的控制，以为他那些看似偏执的举动，都是对她的束缚。
她厌恶他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反感他记下自己所有的喜好，恐惧他看自己时，那过于炽热、仿佛要将她燃烧殆尽的眼神。
她记得自己摔碎他送的千纸鹤时，他瞬间煞白的脸；记得自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他是“跟踪狂变态”时，他攥紧的拳头和颤抖的指尖；记得自己故意和别的男生走得很近，看他隐忍又痛苦的模样时，心里那点扭曲的快感。
首到最后，她被那个她以为“阳光开朗”的男生推下天台，在失重的瞬间，才看清傅景深疯了一样冲过来，看清他眼底那毁天灭地的绝望。
原来，他不是变态，不是跟踪狂。
他只是爱得太深，深到偏执，深到疯狂，深到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却被她一脚踩碎，碾成了粉末。
林晚柠抹了把眼泪，目光落在书桌中央那个透明的玻璃罐上。
罐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三百六十五只千纸鹤，每一只都叠得小巧精致，颜色各异。
那是傅景深从高二开学第一天起，每天放学后来她窗边放下的。
他从不敢让她知道，总是趁着她不在房间的时候，悄悄放在窗台上。
首到有一天被她撞见，她却当着他的面，把罐子狠狠摔在地上，千纸鹤散落一地，像破碎的蝴蝶。
“傅景深，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里的厌恶像淬了毒的冰锥，“离我远点，我看到你就觉得烦！”
那时的傅景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满地狼藉中，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深渊。
林晚柠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玻璃罐的边缘，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罐子里的千纸鹤，每一只翅膀上都用极细的字迹写着日期，还有一句简短的话。
她以前从未在意过，可现在，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9月1日，今天她穿了白色的裙子，很好看。”
“10月5日，她好像感冒了，要记得提醒她多喝热水。”
“12月25日，平安夜，她收到了很多苹果，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位置。”
“3月12日，她今天笑了，像春天的太阳。”
……林晚柠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前世车祸后，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后来护士告诉她，那三个月里，傅景深每天都守在病房外，不吃不喝，瘦得脱了形。
有一次她大出血，急需输血，而她的血型很特殊，医院库存不足，是傅景深跪在医生面前，一遍遍地说“抽我的，我的血型和她一样”，甚至不顾医生的阻拦，自己拿着注射器，抽干了自己的血，输进她的身体里。
那时的她，醒来后听到这些，心里只有恐惧和抗拒。
她觉得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为了留住她，竟然连命都不要。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可怕，那是他毫无保留的、用生命在爱她啊。
“傅景深……”林晚柠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喉咙哽咽得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手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吸了吸鼻子，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号码，备注是“傅景深”。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早就把这个号码拉黑了。
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只有一个字，后面跟着五个句号，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发出来的：早。
林晚柠看着那短短的一个字，指尖微微颤抖。
她记得护士说过，前世她车祸昏迷的那三个月里，这个号码给她发了十万条消息，从一开始的“你什么时候醒我等你”，到后来的“我很想你别离开我”，再到最后的“晚柠，求你了，看看我”。
而她，一条都没有看到。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了。
林晚柠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敲打，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删删改改，最后发送了一条消息：景深，今天能来接我上学吗？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林晚柠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她不知道傅景深会是什么反应。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对他避之不及，别说让他来接自己上学，就算在路上遇见，也会绕着走。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又亮了起来，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个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林晚柠的心也跟着悬了一分钟。
就在她以为傅景深不会回复，甚至会以为她在开玩笑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连串的消息刷屏般跳了出来：好。
现在就去。
等我。
马上到。
每一个字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不敢置信，甚至连标点符号都用得有些混乱。
林晚柠看着那些消息，眼眶又热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她跑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开始挑选衣服。
前世的她，总是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觉得那样能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也能和傅景深那总是素净的穿着形成对比，以此来划清界限。
但现在，她想穿他喜欢的颜色。
她记得他曾经在千纸鹤上写过，他喜欢看她穿白色的衣服，说像天使。
林晚柠选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领口处有蕾丝花边，是她前世几乎没怎么穿过的一件。
她又找出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仔细地系好鞋带。
走到镜子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十七岁的模样，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带着未脱的稚气。
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愧疚。
“林晚柠，这一世，一定要好好爱他。”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语气坚定，“把前世欠他的，都还给他。”
她转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放着新鲜的牛奶和面包，是妈妈昨天特意买的，让她今天早上吃。
林晚柠拿出两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里，又热了两瓶牛奶，倒进两个杯子里。
做好这一切，她拎起书包，走到玄关换鞋。
刚打开门，就看到了站在楼下的傅景深。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校服，领口有些歪，像是匆忙间套上的。
头发有些凌乱，发梢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显然是收到消息后，立刻就跑过来了，连整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晚柠看清楚了，那是一把银色的蝴蝶刀，是傅景深从不离身的东西。
前世的她，总觉得这把刀很吓人，觉得他带着刀是为了威胁自己。
首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用来刻写她名字的工具，刀身上，早己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林晚柠”。
听到开门的声音，傅景深猛地抬起头，目光撞进林晚柠的眼里。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是纯粹的黑色，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像是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你……”傅景深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又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怎么突然……”他想问“怎么突然让我来接你”，想问“你是不是又想耍我”，想问的话有很多，却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林晚柠，眼神复杂得让人心疼。
林晚柠走下楼梯，站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像清晨盛开的栀子花。
她把手里温热的牛奶和烤好的面包递到他面前，声音轻柔：“突然想和你一起吃早餐呀。”
傅景深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又强迫自己站定，目光落在那杯牛奶上，又移到林晚柠带着笑意的脸上，反复确认着什么。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出来，又缩回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牛奶和面包，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晚柠的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让他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你……你知道我有洁癖的。”
傅景深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牛奶盒，上面印着粉色的樱花图案，是他从未用过的、可爱的样式。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他有很严重的洁癖，不喜欢碰别人用过的东西，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前世的林晚柠，总是利用这一点来排斥他，故意把自己用过的东西丢给他，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但现在，林晚柠知道，他的洁癖，在她面前，其实不堪一击。
她记得有一次她把汤洒在了他身上，他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地擦掉，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庆幸，因为她终于和他有了“接触”。
“知道呀。”
林晚柠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帮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
指尖触到他颈间温热的皮肤，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
她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那是他因为洁癖，总是频繁洗手留下的味道。
“所以今天换我来宠你好不好？”
林晚柠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拂过傅景深的心尖。
傅景深如遭雷击，手里的面包“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身后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林晚柠，那双总是盛满偏执和隐忍的眼睛里，此刻蓄满了泪水。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校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晚柠……你再说一遍……”林晚柠看着他哭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这个总是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即使被她伤得遍体鳞伤也从不掉泪的少年，此刻竟然因为她一句简单的话，哭得像个孩子。
她走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他的手很烫，掌心全是汗，指节上还有一些细小的伤痕，是他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我说，”林晚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温柔而坚定，“景深，以后换我来宠你，好不好？”
傅景深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反手握紧林晚柠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又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
“晚柠……”他哽咽着，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认这个名字的主人，真的在自己身边，“你……你别骗我……不骗你。”
林晚柠回握住他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伤痕，“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是我伤害了你。
景深，对不起。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傅景深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终于相信了这不是幻觉。
巨大的喜悦和委屈瞬间淹没了他，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将林晚柠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领，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声：“晚柠……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林晚柠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心里默念着：傅景深，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这一世，换我走向你，换我守护你，换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宠你，爱你。
晨光正好，微风不燥，少年压抑了许久的哭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温柔。
林晚柠知道，他们的故事，从这一刻起，终于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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