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拥有一种独特的质地。
它不像盛夏那般酷烈，而是变得醇厚、透明，像一块融化中的巨大琥珀，将整个校园都浸泡在一种暖洋洋的、慢节奏的光晕里。
光线透过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窗户，斜斜地切进来，在磨得有些反光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一个个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漂浮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它们在光柱中无声地、悠然地起舞，混合着暑假后新刷墙壁的淡淡漆味，旧书本特有的油墨香气，以及一抹若有若无的、属于初秋的草木清气。
林栀跟在班主任李老师身后，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试探着踏入陌生领地的猫。
她深吸一口气，那复杂的、名为“新学期”的气息涌入鼻腔，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宣告着它的紧张与不安。
教室的门楣上，挂着“高三（一）班”的牌子。
漆是新的，红得有些刺眼。
李老师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原本隐约的嘈杂声像潮水般涌出，又在瞬间低落下去，化作几十道齐刷刷投射过来的目光。
好奇的，打量的，友善的，漠然的……林栀感到自己的后背瞬间绷紧了，那些目光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
她飞快地垂了下眼，视线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随即又强迫自己抬起，遵循着“好学生”应该有的礼貌，望向讲台下方。
教室很大，窗户明净，可以看到外面摇曳的梧桐树影。
黑板上还残留着上一节课的数学公式，白色的粉笔灰落在深绿色的槽里，像一层薄薄的雪。
“同学们，安静一下。”
李老师的声音温和却有力，瞬间抚平了教室里最后一丝骚动，“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林栀。
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礼貌。
林栀知道，这是她的舞台了，一个必须表演完美的，开场。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内心仿佛有一个精密无比的仪器正在高速运转，校准着每一个微小的参数。
她先是微微调整了肩膀的角度，让它们呈现出一种易于受到惊吓的、微微内扣的弧度。
然后，是声带——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让气流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通过喉咙，发出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柔软的、怯生生的颤音，足以让人听清，又绝不会显得过于自信。
“大、大家好。
我叫林栀。”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下一个字，“栀子花的栀。”
声音在空气中散开，她甚至能模拟出脸颊微微升温的感觉。
眼神的管理则更为关键，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教室后排的空墙上，不与任何一道具体的目光首接接触，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准备躲回森林深处。
她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进这层精心编织的、名为“平凡与怯懦”的茧里。
这层茧薄而透明，看似脆弱，却是她用了很久才学会构建的、最有效的心理安全区。
在这里面，真实的林栀可以安全地隐藏起来，不被看见，也就不会被伤害。
李老师环顾教室，目光在最后一排定格：“林栀，你先坐到江辰旁边那个空位吧。
江辰——”所有人的视线，包括林栀的，都顺着老师的指引，越过一排排桌椅，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那是一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一个清瘦的男生正趴在临窗的课桌上，似乎睡得正沉。
阳光格外眷顾他，将他蓬松的黑发染上一圈柔和的金色光边，也照亮了他一小截冷白的手腕和搭在课本上的、修长的手指。
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与周围涌动着的好奇与喧哗隔绝开来，像一座进入漫长休眠期的火山。
“哎，他又睡了。”
前排有男生见怪不怪地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调侃。
李老师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包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她转向林栀，语气放轻了些：“去吧，他就是……比较爱睡觉。
人不坏。”
林栀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她抱着自己沉甸甸的书包，像抱着一面脆弱的盾牌，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中，迈开步子，走向那个角落。
她的步子很轻，很缓，生怕惊扰了那片沉睡的宁静，也生怕惊扰了自己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假象。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了。
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却似乎穿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松垮与随意。
随着她的靠近，一种莫名的压力感悄然滋生。
仿佛她正在接近的不是一个熟睡的同学，而是一个……平静却充满未知的领域。
就在她走到座位旁，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凉的椅背，准备轻轻拉开它的瞬间——那座“休眠火山”，动了。
他似乎是被人影走近所带来的微弱光线变化，或是那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所惊扰，有些不适地、懒洋洋地动了一下肩膀。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是一个慢镜头般的过程。
先是脖颈的线条微微绷紧，带动着头部离开臂弯。
接着，是浓密得像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蝴蝶挣扎着要破茧。
碎乱的黑色刘海下，那双一首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林栀的心跳，在那个瞬间，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她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的轮廓极为好看，内勾外翘，是标准的凤眼。
但让林栀呼吸一滞的，是那双瞳孔的颜色——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一种清透的、罕见的琥珀色。
因为刚从沉睡中苏醒，那琥珀色里还蒙着一层薄薄的、迷茫的雾气，显得疏离而空洞，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可就在这层雾气之下，在那不足零点一秒的对视里，林栀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锐利。
那是一种极快的、本能般的审视，像藏在华丽丝绸里的冰冷针尖，像厚重乌云缝隙中骤然漏出的、唯一一道能划破天际的闪电，快得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一秒。
教室里其他的嘈杂声、老师的叮嘱、同学的低语……所有的一切都骤然退远，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林栀捏着书包带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她不确定这突如其来的心悸，是因为他毫无预兆的注视，还是因为那惊鸿一瞥、与她此刻人设格格不入的锐利感。
但下一秒，就在她几乎要确认那道锐利存在的瞬间，它消失了。
如同潮水退去，沙滩恢复平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雾气重新聚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的、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懒散。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淡淡地、没有任何情绪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她与教室里的任何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没有任何区别，便又慢吞吞地、毫无留恋地重新趴了回去，只留给林栀一个黑发的、重新进入“休眠”的后脑勺。
仿佛刚才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对视，从未发生。
林栀悄悄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安抚那颗仍在胸腔里不规则跳动的心脏。
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却莫名地、清晰地，留下了一个极浅却无法忽视的印子。
她安静地坐下，拿出崭新的课本，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这个充满了阳光、静谧与未知的角落。
前排的同学好心地转过身，压低声音说：“你别介意啊，江辰他就这样，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我们班的活动也基本不参加，大家都叫他‘咸鱼王’。”
林栀转过头，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符合她“小白兔”人设的、略带腼腆与感激的微笑，轻声回应：“没关系。”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得如同耳语，完美地掩饰了所有波澜。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身旁传来少年重新变得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时，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却是他抬头瞬间，那双清醒得根本不像刚刚睡醒的眸子，和那道转瞬即逝的、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的闪电。
这条“咸鱼”……好像，和看起来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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