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枝完整版

在皇嗣间游走，为家族斡旋。

后来北疆突厥来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面对残暴的突厥，我主动请缨，代替六公主和亲。

这一次，我养的花，我来护。

1

春日宴上，我因一手好字拔得头筹。

被梅贵妃选中，进宫当六公主伴读。

穿过重楼玉宇，廊亭水榭，直到眼前一抹鲜嫩的鹅黄，正踮脚攀折盛开的海棠。

光影流动，水波潋滟。

我恭敬行礼: 礼部侍郎之女赵明月，拜见公主殿下。

还没起身，就见远处一颗石子飞来，我推开公主，却一个趔趄，掉进太液池。

公主见状立马跳了下来，可她忘了自己不通水性。

全凭一腔孤勇。

我只好揽着她凫水，迅速游上岸。

罪魁祸首二殿下姗姗来迟时，我和公主正缩在暖阁烤火。

对不起小妹，我本来是想试探她能否当得起伴读。

公主起了脾气，拎起玉枕要砸: 二哥哥，这声对不起，应当对明月姐姐说

我见二殿下面子薄，拿下玉枕轻声劝道: 公主，二殿下也是护你心切，并非有意……

但二弟有错在先，这个歉，孤来替他道。

说话之人一袭紫衣，优雅贵气。

是太子。

我欲行礼却被他托起。

你为救小妹落水，还是不要走动，避免惹上风寒。

此时公主抢过二殿下藏在袖子里的草编递给我，是寻常可见的蚱蜢。

但对我来说，是被困在深闺中日日学习琴棋书画时，触摸不到的自由。

见我迟疑，公主托着我的手，握住了它。

一番寒暄后，众人离去。

看着公主天真烂漫的笑，我摩挲着手里的蚱蜢，也跟着笑。

所以自由，也可以被我自己，像现在这样，握在手中的。

进宫前一晚，父亲曾与我促膝长谈。

太子萧若卿温文尔雅，二皇子萧若瑾不能文善武，三皇子萧若尘精通六爻，四皇子萧若风五皇子萧若云纯善活泼。

此番你进宫伴读，若能从中斡旋，助为父升为尚书，你小娘也能沾些光从通房抬为姨娘。

良禽，要择木而栖。

烛影斑驳，晦暗不明地照在父亲脸上，瞧不出喜怒。

但我知道，父亲，是要我去为赵家，争前程了。

2

我本是赵家的庶女。

六岁前都跟随小娘过着任人欺凌的日子。

为了一点吃食，甚至与狗争抢。

每每被追至水中才作罢，遂练就一身好水性。

直到某天，兄长丢了块玉佩在水中，嚷嚷寻得者赏十两银。

眼下要过冬，这赏银足以令我和小娘吃饱穿暖。

我二话不说跳进冰冷的湖水中，最终呈上给他时，只因唤了声兄长，便被嗤笑。

为了十两银子，我屈膝磕头。

他却随意一丢，我豁了命寻到的、上好的羊脂白玉便碎成两半。

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戏谑，你把我的玉弄碎了，还想要赏?

小娘自生下我后就只得了那一件冬衣，随着我日渐长大，她的冬衣便一点点裁分成了我的。

今年，实在是没法再分了。

那一刻，多年委屈爆发成反抗的怒火。

我拽着那双戴有玉扳指的手，狠狠咬上去。

直到被甩得东倒西歪，撞上柱子吃痛，才松了口。

周姨娘闻声赶来，瞧见自家儿子血淋淋的手，吓得人一软，晕了过去。

赵传宗一边扶他小娘，一边命仆妇将我捆去祠堂，说要对我用板箸之刑。

生死存亡之际，主母也闻乱赶到，如今见连一个庶子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即发威，保下我。

她青葱般的手指沾着金创药，徐徐涂抹在我破皮淌血的后背:

周氏害我不能生育，老爷却偏帮她，只处置了推出来挡锅的婢女。

可我既嫁来，便知要帮赵家筹谋的道理，庶子难成大器，其他庶女更是绣花枕头，整天只知争风吃醋。

唯有你，今日倒令我眼前一亮。

我心下了然，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砖上，愿为母亲肝脑涂地。

是个可教诲的，今后跟在我身边学规矩，你小娘也断不会再愁吃喝。

之后六年，我被母亲培养成一个出众的世家女子。

此次进宫，他们要我在及笄前，努力与皇子攀一门姻亲。

3

当晚就寝，我看着空荡荡的床幔出神。

太子系中宫所出，皇后乃陈郡世家，子弟在朝中颇有建树。

二殿下和六公主一母同胞，外祖是赫赫有名的武定大将军梅炎孙，把守边陲重镇。

四五殿下是双生子，乃圣上从小一起长大的贤妃所出，手握丹书铁券。

唯有三殿下，宫女所出，其生母甚至没熬到册封便香消玉殒。

突然小轩窗有响动，我摸了根簪子赤脚踱到窗边，在抬起的瞬间将握簪的手挥出。

一朵木香花轱辘一圈滚到梳妆台上，二殿下抓住我伸出去的手，错愕地与我四目相对。

有风吹过，卷起一阵清香，我偏头望去，是那木香花。

宫宴前，我瞧你驻足良久，应当是喜欢的。

喜欢……么?

我曾托小娘悄悄照看一窝小猫。

可毛绒绒的小团子，眨眼间成了几具僵硬的尸体。

赵传宗扔来时，手上的佛珠串子还在丁零，他慢条斯理地掸直裰上沾染的泥土，虎口的疤痕异常醒目。

我用织金绵绸缎子，将小猫安葬后，盯上他的金丝雀。

那雀儿饮食娇嫩，日日都是取最新鲜的花间晨露喂食。

园子里的花，已被我浇灌了三天药。

最终那雀儿，也在他手里咽了气。

此后，我不敢轻易表露欢喜。

而二殿下，竟能轻易看出我的喜好。

不过我还是将木香花还给他: 只是惊讶罢了，惊讶这样寻常的野花，也能种进御花园。

但若能送对地方，就是独一无二的。

什么?

我边问边凑上去。

二殿下接过花斜插在我发间:

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也谢谢你，救了若华。

那晚，我手握蚱蜢，枕着清香，一夜好梦。

4

难怪梅贵妃要为公主找伴读了。

别说女子雅了，就连太傅讲课都没念两句就打盹。

我头次感到有心无力，就差被梅贵妃赶出宫了。

公主也泄了气: 姐姐，我食百姓之禄，却什么都学不好，不能忠百姓之事的话，是不是不配当这个公主?

当然不是，珍珠蒙尘，我们只是还没将尘擦去而已。

公主才九岁，就想着忠百姓之事。

既然二殿下善武，那一母同胞的公主，或许天赋也是在武呢?

果然，自从公主跟着殿下们一同学习君子六艺后，进步突飞猛进。

短短数月，所习成果仅次于太子和二殿下。

而公主亦能举一反三。

比如她以斗笔作剑习草书，此举打破大顺闺阁女子以簪花小楷为荣的风气，引得望京高门贵女争相效仿。

我还摆起沙盘跟她演练行兵布阵图，每吃败仗就见缝插针地灌输她要读万卷书。

一年后，学有所成的公主却在放纸鸢时突然惆怅: 姐姐，我越学，便越想跟祖父一样。

她的祖父梅炎孙老将军，一生戎马倥偬，把守在边陲重镇。

那便去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伴读一年，公主的进步有目共睹。

圣上和梅贵妃倍感欣慰，又嘉奖了父亲，说他教女有方。

这世道就是如此，明明都是我的功劳，到头来获益的却是所谓父亲。

我不禁想，若是女子，也能争呢?

5

西南突发瘟疫，死伤不少百姓。

圣上的亲弟弟汝阳王主动请命，前往安抚百姓。

敢身赴疫区，这位汝阳王，倒是个传奇。

望夏节，圣上带领阖宫放莲花灯祈福。

我随众人一起双手合十，许愿天下安定，余生顺遂。

忽然公主又拿出一盏莲花灯，竹骨架扎得略微粗糙，可上色极是用心，笔墨间皆是工整。

姐姐，这是我亲手扎的，这一盏只为你放。

我有些感动，嘴上却还是说着: 我们本就为天下万民祈福，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呀。

公主头摇似波浪，左右两个发髻上的银铃铛啷，伴着促织蝉鸣作响。

珍珠蒙尘，姐姐，我很庆幸那个擦拭人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厉害。

她语气坚定，触动我心中柔软。

六妹妹。

妹妹。

正感动呢，四殿下五殿下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然后一起找到三殿下。

什么?去司膳房偷熊掌?

四殿下一把捂住三殿下的嘴: 诶哟三哥，我们以除馋虫为己任，这等正义的事，怎能叫偷呢?

五殿下一贯附和: 就是三哥，怎能叫偷呢?

好三哥，你的六爻术最精准了，熊掌放哪，还得靠你卜。

公主说到摇卦，三殿下才勉为其难地同意。

当我们鬼鬼祟祟摸到司膳房时，却感觉后背一凉。

二殿下正站在门后盯着我们，他剑眉微蹙，语气克制: 你们轻些，我飞上屋顶望风。

原来如此，难怪要先拉公主入伙了。

简直是买一送一。

三殿下拿着龟甲一通摇卦，还真找着汝阳王进贡的熊掌。

公主一个纵跃，衣带不小心将青瓷碗打翻。

一簇火光自东边熙攘而来，二殿下慌忙让我们躲在门后。

我透过门底缝隙，瞥见一抹熟悉的紫色，悬着的心也悄然落下。

二弟何以在此?太子拉在地上的长影子一挥，火光便退了大半。

你们几个，都出来吧。

此时有一物黑咕隆咚地滚了出去，刚好被门外月光捕获，清晰地能让在场所有人看见。

熊掌太重了，我一手拿不住。公主在我耳旁小声嗫嚅。

跟孤回宫。

6

说吧小四小五，谁的主意。

是我大哥，不关五弟的事。

不大哥，我也有参与。

公主开始转移话题: 不愧是太子哥哥，眼睛就是尖。

三殿下习惯性摇了下龟甲，引来太子一记眼刀。

还有你，二弟，纵着他们胡闹。

以后想吃什么，来孤宫里便是，此番汝阳王上贡，除了那鹿尾没有，其他的孤宫里都有。

有……有的。公主唯唯诺诺掏出一根鹿尾，我看在熊掌旁边，顺手拿了根。

哈哈哈哈哈……

方才还沉闷的气氛，因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化开。

我也不禁跟着捧腹。

若华，若华，真真是菩提树下开出的一朵花。

最后，太子吩咐小厨房将熊掌鹿尾烹制，带着我们到柴房。

抓老鼠。

姐姐，太子哥哥为何要让我们抓老鼠。

公主你想啊，太子殿下宫里都没有鹿尾，说明稀有，那要是明日烹制发现不见了，圣上追究起来，我们全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需要借老鼠来掩盖你们的踪迹。二殿下宠溺地弹公主额头，我给你俩都抓好了。

那晚，灰扑扑的柴房那么热闹，每一粒尘土都扬起快乐的味道。

7

我及笄那日，是上元节。

太子说要带我过一个不一样的生辰。

他领着我们推开厚重的架子，墙角下一个狗洞若隐若现。

太子哥哥，你不是有出宫令牌吗?我们乔装跟着你不就好了?

小妹，如果只是你和明月，那当然可以。

太子扶额，指着我俩身后四个，高高瘦瘦、器宇不凡。

这么多人，东华门的禁军也不是傻子。

我也想给明月姐姐过生辰。

过生辰

四五殿下虽小我一岁，如今却高出我一头。

三殿下也摇着龟甲: 我算过了，今日逢七大吉。

而后二殿下打头，四五殿下跟着，三殿下护着公主，我跟太子互相谦让，他最后拗不过我，只好先钻一步。

望京城中的南锣街灯火辉煌，我还是初次逛。

百姓们或手持花火，或手捧面具，鞋踩着鞋，肩挤着肩，凑得整条街好不热闹。

四五殿下像脱了缰的马驹，一溜烟后回来，将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我跟前，发现撞了后又不约而同买到小吊梨汤。

二殿下笑着抓住他俩胳膊: 四弟五弟，你俩双生本就同气连枝，再买下去恐怕整条街都能被买来。

于是太子提议我左手拿四殿下的糖葫芦，右手拿五殿下的小吊梨汤，这才让他们作罢。

剩下一份，公主喜滋滋接过，直呼好甜、好吃、爱吃。

前方有货郎在吆喝面具，一下子吸引了她的兴致。

我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傩面。

从小荷包里付了银钱，我转身却被人群冲散，殿下们已然不知在东南西北哪个方位。

也好，左右公主身边肯定有人跟着，我倍感新奇，来到一堆人围成圈的地方，费劲挤入，是射覆。

只见黑色的布匹上圆下方，似乎是个笼子，老板拿出一张纸，上面单字一个埘。

鸡栖于埘。

是鸡

是鸡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对面作答之人也戴着傩面。

他抬手将彩头让给我，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我提着兔子灯，想着那人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声音异常熟悉，就好像是——

明月。

果然是太……公子。

傩面映入眼帘，细看与我的图案不同。

太子: 腾根，这图案挑得不错。

腾根?

是驱疫食鬼的神。他自然地接过我买的一堆小玩意，我带你逛逛罢?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那你的图案呢?

伯奇，他本是人，他的父亲轻信后母谗言将他杀死，伯奇变成了伯奇鸟，后来他的父亲发现错杀后，便又杀死后母。

听着不太好，公子为什么选它?

太子领我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已步行至阁顶，他扶上栏杆，这里是摘星阁，能纵观南锣街的地方。

我听出他回避之意，忙说道: 不过既然是公子选的，总归是有道理的。

伯奇鸟，能知噩梦，食噩梦。太子转头，怔怔望我，明月，我……

砰

不远处的夜空炸开一道绚烂的烟花，照亮了面具下太子的眼睛。

我僵在原地，明明只要点头，凭着伴读身份，至少也能成为太子侧妃，完成父亲母亲的嘱托，我小娘也能脱奴从良。

这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局面了。

可我不敢回应。

明月姐姐公主婉转的声音从桥上传来，手上扬着兔子灯，身后跟着四位殿下。

我暗自松气，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自顾自地将兔子灯换到我手上，姐姐，你拿这个，我买给你的。

然后将猜灯谜的兔子灯顺手给了二殿下。

明月妹妹，这里竟然有卖龟甲的货郎，我挑了个小巧的送你。

二哥哥，三哥都拿出来送了，你方才挑的簪子呢?

二殿下从袖中取出递给我，每年秋天我都在瞧，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明月，生辰快乐。

一根小巧的青梅簪子。

是我总酿梅果酒，让他看出来了吗?

算上木香花，这已经是第二次。

那一刻，我的心，好像有了偏移。

我小心翼翼接过，于指间轻轻摩挲，二哥，谢谢你，我很喜欢。

还有三哥、四弟五弟，你们送的，我也都喜欢。

但我还是最喜欢公主送的，真好看呀。

鼻子酸酸的，视线也越发模糊，都怪这兔子灯里烛火高照，烧得我心里软成六瓣。

南锣街依然熙熙攘攘，我们远离人群，最终走回那清冷的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