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梦萦萦

顾绪心怀愧疚，与我恩爱白首。

饶是婆母拿子嗣刁难我，他也毫不犹豫地带我开府另过。

那时他说:

秋筠，这一世我只求你无忧。

旁的我都不在乎。

我以为，我们两心相许，是天生一对。

可后来我才知。

我为救他断了双腿那日，他本是要来找我退亲的。

原来所谓深情，自始至终只我一人而已。

再睁眼，回到我救顾绪那日。

他毫不犹豫地避开了悍匪的刀。

原来他也重生了。

这次他要斩断与我命定的羁绊，迎娶他真正的心上人。

1

我重生在去寺庙祈福那日。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

我被突如其来的颠簸震得身子一歪，额头险些撞上窗棂。

丫鬟芜菁忙伸手挡住。

小姐当心

我猛地回神。

脚底因久坐传来酥酥麻麻的痛感。

像是踩在密密的针尖上。

眼角蓦然一酸。

我扭了扭脚踝。

更疼了。

可心底却生出汹涌的欢喜。

前世我瘫了二十年。

双腿麻木，毫无知觉。

此刻即便是疼痛，也让我甘之如饴。

芜菁探了探我额头。

太好了，小姐你额头没方才热了

顾公子知道了定然高兴。

我定了定神。

甫一抬头，风吹起帷幔一角。

骑着高额大马的顾绪正护在马车旁。

他线条分明的脸上。

犹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

却已经有了京中万千少女春闺梦里人的雏形。

这般青涩的他。

我已有许多年未见了。

打量许久，顾绪察觉一般地侧过头。

四目相对。

他那双我最爱的眼睛，却不像前世看我时那样热切。

也并未带着少年的羞涩。

倒像是无波枯井。

我的心有一瞬的滞空，恍惚想起了前世。

2

我与顾绪指腹为婚，青梅竹马。

上一世。

我们是京中人人称赞的神仙眷侣。

成婚二十载，未曾红过脸。

我圆满的一生里。

唯一的挫折，便是为救他断了一双腿。

从此我都只能坐在轮椅里。

顾绪自责至极。

那时他搂着我，哽咽着允诺。

秋筠，这一生我都会护着你。

他收起了那柄最爱的流云剑。

留在京城，做了文官。

只为了日日陪伴我。

但凡他在家，总是将我抱在臂弯。

亲自照顾我的一切。

连我出恭都会候着。

生怕我出了半分意外。

婚后数年……

那待我和煦的婆母渐生不耐。

秋筠既生不了，你再纳个妾也不为过。

诞下孩子养在秋筠名下，将妾打发了便是。

不等我开口。

顾绪就先冷了眉眼。

我早发誓，会护秋筠一生。

旁的，我不在乎。

不到一旬。

他就寻了府邸带我开府另过。

连芜菁都佩服。

小姐，姑爷真是将你捧在了手心里。

我羞涩一笑。

心里却很欢喜。

日子，不是跟谁过都一样的。

我与顾绪。

便是命定的夫妻。

我会弹所有他喜欢的曲子。

他知道我最爱画何种眉形。

我们俩，像是话本子里才写得出的剧情。

注定天生一对。

我想得入神。

马车转弯，帘幔微动。

又重新落了回去。

挡住了顾绪。

芜菁捂嘴偷笑:

左右顾公子都在外间，不会跑远了去。

小姐，你忘了夫人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

模仿起我娘的声调:

筠儿，你与绪儿日后就算成了夫妻，也需记着留白，不能日日空痴缠，事事无保留。

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

保留?

顾绪也对我有所保留吗?

我靠在芜菁肩上。

马车摇摇晃晃。

我终于记起方才没能想起的情节。

3

婚后第二十年冬，顾绪得了风寒。

素来身体康健的他骤然病重。

医者束手无策。

我让爹爹请了空闻大师前来。

外间风雪漫天。

室内炭火熏人。

隔绝了轮椅的声音。

空闻大师敲响木鱼，问夫君此生可有憾事。

我本是去为大师端姜汤的。

偏偏落了手炉。

芜菁便独自去取。

留我在门外，听见顾绪沉重的声音。

我这一生。

一憾未能从武，满身所学尽数浪费；

二憾难寻神医，徒看夫人强颜欢笑；

三憾我做小人，骗夫人一生未敢直言。

木鱼声声。

他字字如钉，扎进我心里。

我陪她去寺庙祈福那日，本是想去退婚的。

我愣在原地。

只觉得京城的雪也太讨人嫌了。

隔着厚厚的大氅与夹棉小袄，冷意还能渗到我心里。

我将手伸到廊下。

接了满手雪。

想细看它缘何如此冰冷。

又想着。

等下进了屋子。

我定将这捧雪都倒在顾绪头上。

叫他也冷上一回。

如此，此生也算共白头。

待他病愈。

我就放他自由。

偏偏廊下的雪冻得实了。

我只略微推了推轮椅，就滑出很远。

倒在院中。

沉重的木质轮椅砸在我腿上。

没有一丝疼痛。

也用不出力气。

我颓然地躺在雪地里，止不住地想。

下辈子。

我不想再断腿了。

也不要再坐轮椅了。

我要自由自在地活着。

4

恍惚中。

马车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是那群劫道的山匪。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

芜菁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小姐，别怕。

我不怕的。

毕竟这是第二遭了。

我知道，不过半刻钟，就有值守的官兵过来。

轻易制住这些乌合之众。

可是。

我透过帘缝。

看见顾绪还站在上一世的位置。

离他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人提起了刀。

我还是揪紧了心。

摸到芜菁腰侧硬硬的一条。

是她惯爱随身带着的擀面杖。

我横了心，一咬牙。

跳下了车。

这次我没像前世那样，扑过去挡着顾绪。

而是壮着胆子，侧过身。

用擀面杖狠狠砸在那人脑袋上。

顾绪像是有所感知。

他就地翻滚，轻巧避开。

山匪的招式全空。

很幸运。

化险为夷。

无人受伤。

顾绪怔怔看我，若有所思。

而我也瞬间明白过来。

顾绪他，也重生了。

这次他选择不承我的救命恩情。

彻底斩断与我捆绑二十年的羁绊。

心里泥泞一片。

我垂下眼眸。

遮掩心中悸动和难以言喻的伤感。

顾绪，你想与我说的事，我允了。

顾绪抬眼凝望着我。

秋筠，你果然听见了。

他眸色漆黑。

像是一汪死寂的深潭。

不若我预想的那般开心。

良久。

他声音低哑地应了。

嗯。

秋筠，往后你要开心。

我会的。

这一世，我定会为自己而活。

5

三日后，顾绪果然来退婚了。

褚家所有人都很是不可置信。

毕竟我与顾绪昔日缱绻都不是假的。

劝阻中。

顾绪眼神越发坚定。

秋筠虽好，可我实非良人。

我娘气得攥紧了帕子。

绪儿，虽说你与筠儿是指腹为婚。

可我们从未逼你，当日订婚也是你求了再求。

顾绪深邃的眼底墨色翻滚。

他闭了闭眼。

是我对不住秋筠。

我上前一步，轻飘飘地应了。

娘亲别气了。

我与顾绪已经说好了的。

娘亲忍了又忍，罢了。

终归是你们缘分未够。

签下退婚书。

顾绪深深看我一眼，眼神晦涩。

我想不通。

他明明如了愿。

却不是开心的模样。

可我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只沉迷于感受这双阔别已久的健全好腿。

脱了绣鞋，赤足踩在草地上。

嫩草搔痒脚心。

泥土的湿润透过趾缝。

或是踩在后院的碎石小路。

凉意与痛感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可我却分外着迷。

娘亲与爹爹很是担忧。

他们只以为我是被顾绪伤透了心。

行为都变得无常。

殊不知。

一个瘫了二十年的人，有多渴望站起来的滋味。

可我无法如实相告。

只能让顾绪背上这口锅了。

爹娘盼着我能早日纾解心情。

给我找了好些游玩的地方。

正合我意。

我每日里游山玩水。

不像过往的年岁里那样。

日日痴缠着顾绪。

只顾着追寻他的步伐。

我尝试了许多我从未做过的事。

放风筝、逛夜市、踢蹴鞠、学骑马。

脚踩在地上。

我能感受到自己蓬勃的生命力。

不再是那个坐在轮椅里弱不禁风的瘫子。

也不是前世众人心中顾绪的拖累。

日子久了。

我渐渐很少想起顾绪。

只是在零碎的间隙里。

突然会想起他为我削的梨、雕的鹰、研的墨。

心里空落落的。

一眨眼。

也就过去了。

6

须臾间，已是深秋。

爹爹诞辰将至。

我带着芜菁去琅珏斋取画。

不多时，门口一阵骚动。

我抬眼一看。

进来那人一袭墨蓝锦袍，腰间佩剑。

正是许久未见的顾绪。

前世他为了我弃武从文。

这柄剑被搁置在箱奁里二十年。

这般腰间佩剑、意气风发的模样，后来再也不见了。

此番见着。

我有些感慨地想，这样的装扮确实更适合他。

顾绪边走边侧首与人交谈。

蓦地瞧见了我。

他身形虚晃了下，僵在原地。

倒是他身侧身姿高挑的女子，有些面生。

我当即想起京中流言。

顾绪即将去镇西侯帐中。

镇西侯格外赏识他这个武状元，有意将唯一的女儿祝星遥嫁给他。

想必就是她了。

我不由得看了过去。

祝星遥英姿飒爽，剑眉凌厉。

可五官又十分柔和精致。

冲淡了那股压迫感。

气质十分独特。

原来顾绪前世心心念念的女子是这般。

我心底生出几分涩意。

她竟如此难忘。

以至于他同我做了二十年夫妻，还在懊悔。

重生回来就立即与我退了婚，迫不及待地去追寻她。

祝星遥径直朝我走来。

眼中带着审视，打量了我一番。

你就是褚秋筠?

我不知她缘何知道我。

再细想。

许是对自己的未来夫婿做了些查探。

知道我与顾绪昔年订婚的旧事。

我行礼，轻声道:

筠娘见过祝小姐。

她勾唇一笑，睨了顾绪一眼。

倒是个端正的美人儿。

说罢。

她话锋一转。

家父诞辰将近，不知你手中这幅《空山新雨图》可否让给我?

我怔住，有些犹豫。

这画是我爹爹最爱的大家所作。

四时景图他已集齐了三幅。

唯独缺了秋日的。

上一世痴等了十几年才凑齐。

我托了人帮忙，只待今日回去给爹爹一个惊喜。

如今。

我犯了难。

祝星遥身份尊贵，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顾绪神情凝滞，眼神落在画上。

我心中生出几分期盼。

前世这画便是他寻来的。

他与我爹是很投缘的翁婿，知晓我爹的喜好。

顾绪喉结微动。

说出的却是令我失望的话。

秋筠，你就让给星遥吧

她特意为镇西侯寻的画作，如今再寻别的也赶不及了。

我的心慢慢下坠。

像是浸泡在了一盆酸水里。

涩得我说不出话。

祝星遥眼波流转，伸出手来。

多谢褚姑娘抬爱……

她话音未落。

身后蓦然传出一道温润男声。

这画是我早前定下，特意送给褚小姐的。

恐怕她不能让给你了。

7

祝星遥陡然变了神色。

她紧盯着来人，眸色暗了暗。

你这座高冷冰山还有送女子礼物的一天?

说罢，不待那人回答。

她又居高临下看向我。

声音里带着几分探寻。

我倒不曾听闻，褚小姐才将将与顾绪退婚。

就与温珩关系如此亲近了?

我哂然。

温珩是中书令之子，如今的太子琴师。

在琴艺上登峰造极。

京城人赞他。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我好琴。

尤为崇拜他的琴艺。

前世我曾为听他弹琴一曲，在细雨中苦等半日。

但这世与他结识。

纯属意外。

那日我在京郊摘果子。

遇到了在谷底烤鱼的温珩。

他笑着邀我共尝他亲手捉到的鱼。

往日我只以为他清清冷冷，惜字如金。

却不承想。

他在荒野之外，一身烟火气。

我们因此成了知己。

时常一同在山溪间烤肉论琴。

与男女之情无关，只是纯粹的兴趣相投。

但是未婚男女结为好友。

终归是惊世骇俗的。

所以我们从未声张，只是暗地里有往来。

倒是他知道我在寻画后。

主动为我递了消息。

说是要赠与我。

可这画价值不菲，我早就准备好了银票与礼物。

是要自己结账并表达谢意的。

只是。

不知温珩与祝星遥是何种关系。

看着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架势。

温珩一身白衣，气度胜雪。

走至我身侧。

我踌躇着。

该如何说。

总不能在他交恶的人面前拆他的台。

却见顾绪侧着身子，看都未看我一眼。

黑漆漆的眸子落在温珩身上。

像是压不住的嫉妒。

我突然生了一股子邪火。

头脑一热，径直说道:

我已退亲，温珩也未婚，

有些往来应该是不碍着旁人的。

顾绪好似身形微晃了下。

他侧首扫了我一眼，眸底一片森然。

倒是祝星遥的反应更大些。

她手中折扇掉在地上。

坠着的青玉发出清脆声响，碎成两半。

8

祝星遥拧眉，执拗地看着温珩。

像是等他亲口承认与我关系匪浅。

我心里七上下的。

担忧温珩揭穿我的谎话，让我在顾绪面前失了颜面。

我与褚姑娘男未婚女未嫁。

送幅画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好在。

温珩扬了扬下巴。

轻笑一声，顺着我的话说下去。

甚至不忘添上把火。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松了口气。

久未出声的顾绪表情有一瞬的皲裂。

唇角紧抿成直线。

温公子真的了解秋筠吗?

温珩含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好像不关顾公子的事?

我没记错的话，你与祝星遥是在议亲了。

我呼吸一滞。

只觉得肺腑间吸进了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