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七年的深秋,紫禁城被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
乾清宫西暖阁外,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霜气浸透了她单薄的夹衣,膝盖早己麻木,但她腰背挺得笔首,仿佛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竹子。
她是姜珞芷,不,或者说,是占据了姜珞芷身体的那个灵魂——阿沅。
三个时辰前,她还是21世纪某985高校土木工程专业的研究生。
她记得自己伏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桥梁应力分析模型,手边是第三杯早己凉透的黑咖啡。
剧烈的心悸后,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再醒来时,便是这具属于古代丫鬟的身体,以及一段支离破碎、充满屈辱的记忆:镇国将军府的庶女,生母早逝,在嫡母的算计下,父亲战死沙场后家族失势,她作为“罪臣之女”,被没入掖庭为婢,如今是三公主朱明月身边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响的粗使丫头。
“呵,又是个不知死活的。”
身旁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是另一个大丫鬟,名叫翠儿,正抱着一堆华贵的锦缎路过,“昨儿个才因打翻了茶盏被掌嘴,今儿个又来跪?
想博公主的眼泪不成?”
阿沅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
她的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却像蒙着层水汽,此刻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怯懦与委屈。
听到讥讽,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挤出一个虚弱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声音轻得像蚊蚋:“翠儿姐姐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
只是……只是昨夜打扫暖阁,不小心碰到了公主的玉如意,心里害怕,生怕惹公主生气,所以……所以一大早就来请罪,求公主责罚。”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这份“示弱”堪称完美。
既解释了跪地的原因(主动请罪,显得忠心),又暗示了过错不大(碰了玉如意而非摔了),更用眼泪激发了旁人可能存在的那点同情心。
翠儿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原本的鄙夷竟淡了几分,冷哼一声便走了。
阿沅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表演结束”。
她心中冷笑,这副皮囊原主留下的记忆里,这位三公主骄纵任性,最吃这套楚楚可怜的戏码。
果然,不过片刻,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谁在外头哭哭啼啼,扰本宫清梦?”
朱明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与不耐。
阿沅立刻膝行两步,额头触地,姿态卑微至极:“回公主,是奴婢姜珞芷,因昨日不慎惊扰了公主的玉如意,心中惶恐,特来请罪,请公主责罚!”
殿内沉默了一瞬。
接着,一双绣着金线牡丹的软底鞋出现在阿沅低垂的视线里。
她能感觉到公主居高临下的审视。
“哦?
就是你?”
朱明月蹲下身,捏起阿沅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少女保养得宜的手指冰凉。
“倒有几分姿色,难怪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起来吧,本宫今日心情好,饶了你。”
阿沅顺从地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感激涕零的表情:“谢公主恩典,公主仁慈,奴婢万死难报!”
她刻意将“万死难报”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感念涕零。
“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
朱明月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听说你以前在府里学过些描画?
画些花草虫鱼什么的?”
阿沅心头一跳,来了!
她知道机会来了。
原主确实跟府里的清客学过几天丹青,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三天前,她无意中听到公主与心腹嬷嬷的密谈,提到她心仪的一位工部小公子,最是痴迷于奇巧建筑,尤其爱看精妙的亭台楼阁模型。
“回公主,奴婢略懂一二,”阿沅谦卑地回答,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羞怯,“只是……只是奴婢愚钝,只会画些简单的……比如,一些房舍的草图……房舍?”
朱明月的兴趣瞬间被勾起,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你说你会画房子?”
“是……是的,公主。”
阿沅低下头,像是在为自己的“狂妄”而羞愧,“奴婢从前听府里的匠人说过些,斗胆……画过几张。”
“拿来我看!”
朱明月几乎是命令道。
阿沅心中暗喜,面上却更加惶恐:“回公主,那些……都是些涂鸦之作,污了您的眼……本宫让你拿,你就拿!”
朱明月不耐烦地打断。
“是,奴婢这就去取。”
阿沅福了福身,退下时脚步有些踉跄,仿佛激动得站不稳。
她知道,自己这番“被迫献宝”的演技,加上对公主心思的精准揣摩,己经成功引起了对方的好奇心。
回到自己狭窄的住处,阿沅从床铺最底下摸出一块粗糙的木板和一支削尖的炭条。
她盘腿坐下,闭上眼,脑海中飞速运转。
现代的CAD制图、BIM建模技术在此刻毫无用处,她必须将知识转化为这个时代的工匠能理解的“样式雷”般的古法绘图。
她要画的,不是普通的房屋。
她要用最简朴的线条,勾勒出一座融合了苏州园林的婉约与北方官式建筑雄浑的微型楼阁。
飞檐翘角要如鹰隼展翅,斗拱结构要清晰可辨,甚至巧妙地加入了一个利用重力原理的自动启闭窗棂设计——这是她前世在一个古建筑复原项目中学到的机关术。
炭条在木板上沙沙作响,每一笔都凝聚着她的全部心神。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
她不仅要画得精美,更要让公主一眼就看出这绝非凡品,从而忽略她卑微的身份。
当她将这块画着精美楼阁草图的木板呈到公主面前时,朱明月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这是你画的?”
她难以置信地指着图纸上的复杂结构,“这飞檐的弧度,这斗拱的层数……还有这里,这是何物?
竟能自行开合?”
“回公主,”阿沅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初学者的紧张,“奴婢……奴婢瞎琢磨的。
想着若是能让窗户自己动起来,主人就不用费力去推了……有趣!
太有趣了!”
朱明月拍案而起,兴奋地在殿内踱步,“这等巧思,连工部的那些老学究都未必想得出!
姜珞芷,你倒是藏得好深!”
她突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阿沅,“本宫命你,十日之内,用木头做出此楼模型!
若做得好,重重有赏!
若敷衍了事……哼!”
“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主所托!”
阿沅深深叩首,额头再次贴上冰冷的地面。
这一次,她的恭敬中,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笃定。
“成了”。
阿沅心中默念,“第一块基石,总算落下了。”
“她知道,在这个以貌取人、以势压人的世界里,美貌是双刃剑,谄媚是浮萍,唯有真正的价值,才能让人无法轻易舍弃。
一个能读懂并满足公主心意的“工具”,远比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可怜虫有用得多。”
“三公主喜欢那个小公子,所以喜欢一切精巧的建筑。
那么,我便做那最精巧的匠人。”
她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筹码,“知识就是我的核武器,而表演,是我的保护色。”
夜深人静,阿沅独坐灯下,用一把小刀小心地削着一块檀香木。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
窗外,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陆家嘴的灯火,国贸三期的玻璃幕墙……”阿沅的手指感受着木料的纹理,脑海中掠过前世的画面,随即又迅速消散。
那一切都己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微微一滞,但很快被一股更深的平静取代。
既然阎王给了我这具身体和这重生命,那就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她看着手中逐渐成型的微缩楼阁,眼神专注而沉稳。
高楼大厦的梦想,终究是奢望。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公主的宠爱,便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这份宠爱不会凭空而来,它需要用价值来换取。
一个会“变戏法”的丫鬟,总比一个任人欺凌的孤女更有资格站在阳光下。
灯花“噼啪”一声炸响,仿佛为她无声的誓言作证。
她手中的刻刀没有丝毫颤抖,线条流畅而精准。
这小小的模型,便是我的投名状。
它不会说话,但它会证明:姜珞芷,不只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能创造价值的存在。
只要我还有用,就能在这深宫里,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在远离后宫喧嚣的紫禁城北端,一座废弃的、名为“观星台”的古老建筑顶端,一道玄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静立。
他身姿挺拔,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阴影之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孤寂气息。
这里是整个皇宫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他的目光并未投向象征皇权的太和殿,而是穿越了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西暖阁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灯火上。
从这个高度看去,那个伏案工作的小小身影,像极了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
“以木构楼,以心织网……”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夜风拂过瓦当,“一个小小的粗使丫头,心思却如此缜密,手段更是……闻所未闻。”
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推演着那图纸上的机关,“这等巧思,若非天授,便是……别有来历了。”
他很是好奇,这只误入金丝笼的鸟儿,究竟能飞出多远。
月光下,观星台顶的玄衣人与西暖阁内的执灯人,隔着冰冷的宫墙与无尽的时空,形成了奇妙的对峙。
一场关于生存与智慧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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