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北城像是被彻底洗刷过一遍。
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近乎脆弱的蔚蓝，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将街道两旁湿漉漉的树叶照得闪闪发光，积水洼里反射着粼粼金光。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合的清新气息，昨日那场肆虐的狂风暴雨，仿佛只是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梦。
然而，有些东西，却因那场雨而悄然改变了轨迹。
周六上午，苏念衾正在租住的小公寓里整理乐谱，手机响了。
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厉奶奶”三个字，她连忙接起，耳边立刻传来老人温暖又略带歉意的声音。
“念衾啊，没打扰你吧？
昨天真是多亏了战霆那小子，没淋着吧？
我这心里老是过意不去，想着必须得当面谢谢你肯让他去接……”厉奶奶的话语里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热情与周全。
苏念衾握着手机，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辆冲破雨幕的军绿色吉普，和那个一身冷冽水汽却带来无比安稳的男人。
她连忙柔声道：“厉奶奶您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谢谢厉教授才对。
那么大的雨，真的特别麻烦他了。”
“不麻烦不麻烦！
他顺路的事儿！”
厉奶奶语气轻快地带过，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不容拒绝的亲切，“念衾啊，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奶奶心里这感谢没落到实处就不踏实。
你中午要是没事，就来家里吃个便饭，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你爷爷以前老跟我念叨你，我这心里啊，早就把你当自家孩子了。”
老人的邀请真挚而热切，提及祖父，更让苏念衾无法轻易回绝。
她略作迟疑，便轻声应了下来：“好的，厉奶奶，那我等下就过去打扰您了。”
“哎！
好孩子！
这才对嘛！
地址我让战霆发给你，他今天也在家！”
厉奶奶的声音顿时充满了喜悦。
挂断电话没多久，一条短信进来，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内容极其简洁，只有一個详细的地址，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是厉战霆的风格。
苏念衾按照地址，换了一身素雅得体的衣裙，又去附近水果店仔细挑了一个果篮，这才搭乘公交车前往。
厉家住在城西一个有些年头的部队大院。
门口有持枪的哨兵站岗，查验了她的身份证并电话确认后，才予以放行。
大院内部绿化极好，树木高大苍翠，一栋栋红砖小楼掩映其中，环境清幽安静，与外面的车水马龙仿佛是兩個世界。
厉家在一楼，带一個小小的院子。
苏念衾刚走到院门外，厉奶奶就己经闻声迎了出来。
老人精神矍铄，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件暗红色的中式罩衫，笑容慈爱地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快进来快进来！
好孩子，比上次见更清秀了！
就是太瘦了，今天得多吃点！”
老人家的热情让苏念衾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暖暖的。
她递上果篮，被厉奶奶嗔怪着“太见外”，然后被拉着进了屋。
客厅布置得简洁而整洁，透着一种老派的规整。
沙发上，厉战霆正坐在那里看一份军事杂志。
他今天没穿军装，只是一件简单的墨绿色军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与苏念衾有一瞬间的交汇，他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神情依旧平淡，看不出太多情绪。
“愣着干什么？
给念衾倒杯水啊！”
厉奶奶嗔了孙子一句。
厉战霆放下杂志，起身去饮水机旁接水。
动作利落，一如他行事风格。
午餐很快准备好，都是家常菜，但看得出花了心思，荤素搭配，热气腾腾。
席间，厉奶奶不断给苏念衾夹菜，絮絮叨叨地问着她的工作、生活，又回忆了许多与苏念衾祖父当年的往事，说到动情处，眼圈微微发红。
苏念衾安静地听着，偶尔应答几句。
厉战霆大多时间沉默用餐，坐姿笔挺，吃饭速度很快但并不显粗鲁，只在奶奶问到他时，才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两句。
气氛总体算是温馨和谐。
饭后，厉奶奶坚持不让苏念衾帮忙收拾，拉着她又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厉战霆也重新坐回之前的位置，空气里似乎弥漫起一丝不同于饭桌上的、更为正式的微妙气氛。
厉奶奶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她轻轻拍了拍苏念衾的手背，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悠远而郑重：“念衾啊，今天叫你来，一是奶奶真想见见你，谢谢你昨天肯让战霆去接你，二来……也是有件正经事，想和你，还有战霆，一起商量商量。”
苏念衾的心轻轻一跳，下意识地坐首了些，预感到老人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非同一般。
她注意到对面的厉战霆也放下了杂志，目光抬了起来，落在奶奶身上，眼神里似乎并无意外，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
“您说，厉奶奶。”
苏念衾轻声应道。
厉奶奶从身旁拿出一個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匣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物品，而是几封泛黄的信笺，和一张微微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军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背景似乎是某个战地医院。
苏念衾认出，其中一個正是年轻时的祖父。
老人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眼神充满了怀念：“这是我和你爷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拍的。
他是医疗队的文化教员，我是卫生员。
枪林弹雨里，是互相挡过子弹、抬过担架的交情。
后来和平了，各自成家，天南地北，联系少了，但这情分从来没断过。”
她抬起眼，目光慈和却无比认真地看着苏念衾：“你爷爷临走前，我去看他。
他拉着我的手，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说你父母去得早，他走了，就剩你一個人在世上漂着，无依无靠。
他怕他走了，没人护着你，疼着你。”
苏念衾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发酸，祖父病榻前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厉奶奶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爷爷当时就跟我说，老伙计，我要是走了，念衾就托付给你了。
你得给她找个靠谱的、能护她一辈子安稳的人。
我当时就跟他拍了胸脯，我说，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念衾受委屈。”
老人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孙子，又看回苏念衾，语气变得更加慎重，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念衾，战霆，今天奶奶这话可能说得有点突然，但这是你爷爷的心愿，也是我对他、对老战友的承诺。”
“战霆这孩子，性子是冷了点，话不多，但他责任心重，正首，靠得住！
他职业特殊，常年在部队，家里是顾不上，但他绝对是个知道疼人、有担当的好男人。
念衾你温柔懂事，独立又善良，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奶奶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看着你们几年。
我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就依了你爷爷当初的心愿，让你们两个……处处看？
要是觉得合适，就把这事定下来？”
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明媚依旧，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但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苏念衾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处对象？
定下来？
和……厉战霆？
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厉战霆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目光看向奶奶，唇线抿得更紧了些，但他没有立刻出声反驳或质疑，似乎对这个提议并非全然意外，只是沉默着，像是在快速权衡和评估着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于上一辈深厚情谊和临终托付的提议，像一块巨石投入苏念衾平静的心湖，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看着厉奶奶殷切而真诚的目光，又看向厉战霆那看不出情绪的冷硬侧脸，一时间，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指尖微微发凉。
祖父的遗愿……厉奶奶的承诺……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以及，“婚姻”这两个沉重而遥远的字眼。
这一切，都在这個阳光灿烂的午后，以一种近乎突兀的方式，猛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