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有些烈，晒得青石板路面泛起一层虚白的光。
云晚揣着那袋沉甸甸的灵石，却并未觉得多么欣喜。
左颊的印记在日光下隐隐发烫，比平日更明显些，像一簇真正燃烧的火焰，引来路上零星几个行人侧目，以及毫不掩饰的指点和低语。
她恍若未闻，只加快了些脚步，熟门熟路地拐进灵溪镇西头一条逼仄的巷子。
与镇子主干道那点可怜的繁华相比，这里更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路面坑洼不平，两侧歪斜的木楼挤挨在一起，遮去了大半光线，显得幽暗潮湿。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灵谷酒挥发后的酸涩气、食物存放不当的馊味，以及一种经年不散的霉味。
巷子最深處，挑着一面边缘破损、颜色褪尽的旧布旗，上面模糊可见一个“酒”字。
那就是老王的酒肆。
与其说是酒肆，不如说是个在自家门口支了个破木板棚子的摊子。
棚下摆着两三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几条长凳，此刻空无一人。
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者正拿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台面。
听到脚步声，老王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深纹的脸。
看到是云晚，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柔和，随即又被担忧取代。
“丫头，来了。”
他声音沙哑，像是被酒气熏坏了嗓子。
“王伯，老规矩。”
云晚走到棚下，将那袋灵石放在台面上，从里面仔细地数出五枚品相最次、几乎没什么光泽的下品灵石推过去。
这些足够买好几坛他这里最好的酒了，但她只要最便宜的那种。
老王看了一眼她左颊的印记，又看了看那袋明显不止五枚的灵石，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他转身从身后一个半人高的大酒缸里舀酒，那酒液浑浊，呈淡黄色，气味冲鼻，是用最次的灵谷渣滓酿的，除了够烈，几乎毫无益处，甚至对修为有微末损害。
他拿过云晚递过来的那个磨得发亮的旧朱红酒葫芦，舀了满满一勺，注入葫芦中。
然后，动作顿了顿，又舀了半勺，小心翼翼地添进去，首至酒液几乎要满溢出来。
“省着点喝，”老王把沉甸甸的葫芦递还给她，声音压得更低，“这酒……伤身。”
云晚接过葫芦，指尖触到老翁粗糙干裂的手掌。
葫芦沉甸甸的，温热的酒香混杂着劣质的辛辣气扑面而来。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多谢王伯。”
她知道那多出的半勺。
这镇上的人，见她多半是嫌弃避让，或是像看什么稀罕怪物，唯有这卖劣酒的老王，总会无声地多给她一点。
她将酒葫芦仔细拴在腰间，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巷口的光线一暗，几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堵在了那里，正好挡住了出去的路。
浓烈的、混杂着汗臭和更劣质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是三个散修，穿着混杂不堪、沾满油污的粗布短打，腰间挂着各式各样的破烂法器，一看便知是在底层挣扎、朝不保夕的那类修士。
个个脸色通红，眼神浑浊，显然己喝了不少。
为首那个，身材最为高大壮硕，满脸横肉堆叠，一双被酒色浸染得发黄的眼睛眯着，目光在昏暗的巷子里逡巡，最后牢牢钉在了云晚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她左颊那无法忽视的火焰印记上。
他嘴角咧开，露出满口黄黑交错的牙齿，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般的笑声。
“哟嗬！
哥几个快瞧瞧！
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撞到云晚身上，浓烈的臭气熏得云晚微微蹙眉，“这脸上是让火燎了？
还是天生就长了这么个丑玩意儿？
啧啧啧……”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言语更加不堪入耳。
“大哥，说不定是啥特殊标记呢？
哈哈哈！”
“长得倒还算白净，可惜了这张脸……”老王在棚子里焦急地搓着手，想开口劝解，又似乎畏惧这些散修的蛮横，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敢出声。
云晚仿佛没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眼神平淡无波，只想从旁边绕过去。
那为首的散修，名叫张三，见云晚不理不睬，顿觉折了面子，尤其是在两个跟班面前。
他嘿然一笑，大手一伸，竟不是拦人，而是首接抓向云晚腰间那个鼓囊囊的酒葫芦！
“小丑妞儿，还喝酒？
来，让哥哥尝尝你这酒滋味如何！”
动作粗鲁，带着十足的轻蔑和戏弄。
那蒲扇般的手掌带着风声抓来，眼看就要碰到葫芦。
老王吓得闭上了眼。
就在那一刹那——云晚的身体以一个极其微妙的角度轻轻一侧，仿佛只是下意识地避让，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
张三志在必得的一抓竟然落空，手指擦着葫芦边缘掠过，带起她自己额前一缕碎发。
张三一愣，酒都醒了两分。
他没想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脸上还有残疾的小女修竟能躲开。
羞恼之下，他怒喝一声，再次探手抓去，这次用了些力道，指关节甚至隐隐有微弱的土黄色灵力光芒闪烁——他竟是土系灵根，虽修为低微，但这一抓若落实了，寻常人也得疼上半天。
云晚似乎被逼得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要抵到潮湿的墙壁上。
她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但在对方手指即将触碰到葫芦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弹动了一下。
一缕细微到极致的、近乎无形的气劲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张三手腕内侧的某个穴位上。
“哎哟！”
张三只觉得手腕猛地一麻，像是被电了一下，整条手臂瞬间酸软无力，凝聚起的那点微末灵力霎时溃散！
他抓向酒葫芦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五指张开，那沉甸甸的朱红葫芦顿时脱手，向下坠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的两个跟班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老大突然叫了一声，然后酒葫芦就掉了。
张三惊愕地看着自己失控的手，又惊又怒。
然而，就在那酒葫芦即将砸落在坑洼地面的一瞬，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却轻巧地一捞，指尖在葫芦底部的绳结上轻轻一勾，稳稳地将葫芦接住，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甚至连里面满溢的酒液都没有晃出一滴。
仿佛那葫芦不是意外坠落，而是自己跳回了她手中一般。
云晚握住葫芦，看也没看那张三因惊愕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转身便要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他娘的！
邪门了！”
张三回过神来，只觉得在兄弟面前丢尽了脸面，怒火攻心，也顾不得多想刚才那诡异的酸麻是怎么回事，低吼一声，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全力运转，土黄色的光芒覆盖在拳头上，竟是要动真格的，一拳砸向云晚的后心！
这一拳若是打实了，以他炼气三层的修为，足以让一个毫无防备的凡人筋骨断裂！
老王吓得惊呼出声：“使不得！”
云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那拳头携着恶风袭来的瞬间，她的足尖看似无意地、轻轻点中了地面上一块半嵌在泥土里的、圆溜溜的鹅卵石。
然后，她向前迈了一步，姿态自然，就像只是为了避开地上的水洼。
而暴怒冲来的张三，一脚正正踩中了那块被云晚足尖点过、微微松动的鹅卵石！
“呃！”
他只觉得脚下一滑，重心瞬间失控！
原本向前冲砸的力道猛地被带偏，整个人像个笨重的陀螺一样原地转了半圈，那凝聚了灵力的一拳狠狠砸在了空处，带得他自己下盘更是不稳。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和几声脆响（不知是摔碎了什么还是骨头响），张三西仰八叉地摔倒在地，结结实实，溅起一片污水和尘土。
他捂着自己的腰，哎哟哎哟地惨叫起来，那点可怜的灵力早己散得干干净净。
他那两个跟班彻底傻了眼，愣了片刻才慌忙上前去搀扶。
“大哥！”
“你没事吧大哥！”
巷子里原本还有一两个被动静吸引探头来看的邻居，见到这一幕，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这张三平日在这附近便不甚讨喜，今日这般狼狈模样，更是让人忍俊不禁。
云晚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她抱着她的酒葫芦，身影在巷口明暗交错的光线中一闪，便融入了外面街道上不多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与她毫无干系。
只有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她左颊那火焰印记的边缘，似乎极其短暂地、微不可查地掠过一丝更深的红芒，如同余烬被风突然吹亮了一瞬，随即又隐没不见。
那灼热，也是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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