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张了张嘴，还想问，可一对上燕璃那双眼睛——那里面有种她从没见过的、让人不敢反驳的威仪——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应了声“是”，慌忙放下药碗，转身去取衣裳。
燕璃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人。
十六岁的脸，嫩得能掐出水，可那双眼睛里沉淀的东西，却早己不是少女的懵懂。
她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梨花甜香的空气灌入肺腑，真实得让她鼻子发酸。
活着，真好。
能重来一次，更好。
春桃捧来一套湖碧色绣玉兰的襦裙，清雅别致，是她从前最爱的样式。
可燕璃却微微蹙了眉。
“换那套绯红色的骑装来。”
她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更改。
“骑装？”
春桃又愣住了。
小姐自从上次落马受了伤，就再也不肯穿骑装了，说是太扎眼，今天这是怎么了？
而且…穿骑装去见摄政王？
这…… “快去。”
燕璃没解释，语气微沉。
春桃不敢再多嘴，只觉得小姐醒来后像变了个人，眼神利得让人心头发慌，赶紧转头去翻箱倒柜。
换上那身绯红洒金的骑装，勾勒出纤细却柔韧的腰身，透出一股不同于往日柔弱的飒爽。
燕璃自己动手，将一把乌黑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只用一根素玉簪固定，干净利落。
她看着镜中那个英气与明艳交织的身影，这才觉得稍微顺眼了些。
前世为了迎合楚明轩那虚伪的“喜好”，她硬生生压下了自己的所有光芒，去学柳如雪那副矫揉造作的素淡模样，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
这一世，她只为自己，为那些真心待她的人活！
“小姐，管家让人来传话，说摄政王的仪驾刚过西华门，正朝咱们府前这条街来，大概一炷香后就到。”
一个小丫鬟在门外脆声禀报。
“知道了。”
燕璃应着，心跳却没由来地快了几分。
萧临渊…… 这个名字滚过舌尖，带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春桃道：“跟我去府里的望月楼。”
望月楼是燕国公府最高的阁楼，靠着街，登上去，整条长街的动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她小时候，常和萧临渊、纪云棠他们玩耍的地方。
春桃一步不落地跟着，满肚子疑惑，却不敢多问。
登上望月楼顶层，凭栏望去，长街繁华，人流如织，正是她记忆里盛世京华的景象。
燕璃的目光死死锁在长街尽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一行车马仪仗出现在视野尽头。
玄黑色的亲王规制马车，由西匹神骏的黑马拉着，沉稳肃穆。
车驾前后各有十六名玄甲护卫，腰佩横刀，人人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得像鹰，周身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凛冽杀气。
所过之处，喧闹的街市都不自觉地安静了几分，行人纷纷避让，眼里藏着敬畏与恐惧。
“活阎王”的仪驾，果然名不虚传。
燕璃的心猛地揪紧，呼吸都屏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车窗垂着厚实的帘子，隔绝了所有窥探。
他就在里面。
那个前世为她万箭穿心而死的男人。
车驾匀速前行，眼看就要穿过燕国公府门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燕璃攥紧了栏杆，心里忽然有些空茫。
她叫人守着，自己急匆匆赶来看了这一眼，到底想看什么？
确认他还活着？
还是……指望他能看自己一眼？
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正要转身。
就在这时——！
一个大约五六岁、拿着风车的小孩不知怎么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嬉笑着冲到了路中央，正好拦在了摄政王车驾的前头！
“宝儿！
回来！”
孩子母亲的尖叫凄厉响起。
驾车的侍卫显然也没料到这变故，尽管训练有素地急扯缰绳，但骏马受惊，前蹄扬起，发出一阵嘶鸣，沉重的车轮依旧带着惯性地朝前冲去！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街边众人一片惊呼，不少人骇得闭上了眼。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绯红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竟从望月楼的高处借着栏杆猛地向下飞跃！
“小姐！”
春桃的尖叫几乎撕破喉咙。
燕璃自己也没想到身体会比念头更快。
她只知道，不能让无辜的孩子死在萧临渊的车驾前！
不能让他背上当街纵马踩死孩童的污名！
前世，他的名声己经够坏了，这一世，她绝不许再添任何莫须有的罪名！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仿佛前世在冷宫挣扎求生的所有潜能都被逼了出来。
绯红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的弧线，落地时一个狼狈却有效的翻滚，卸去大半力道，随即毫不停顿地扑向那吓傻了的孩子，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受惊的马蹄和可能碾过来的车轮！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周围死寂。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只有一道冰冷彻骨、仿佛裹着滔天怒气的低沉嗓音，如同寒冰炸裂，骤然响起： “稳住马！
惊驾者，死！”
声音来自那辆玄黑色的马车。
几乎在同一刻，车旁一名玄甲侍卫身影如鬼魅般掠出，刀鞘精准地击打在受惊马匹的穴位上，另一名侍卫死死控住了缰绳。
马车在距离燕璃后背只剩不到三尺的地方，猛地停住！
气氛凝固得吓人。
燕璃慢慢松开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那母亲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住孩子，对着燕璃和马车方向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道谢又请罪。
燕璃却像没听见。
她缓缓转过身，抬起头。
那辆玄黑色马车的车帘，不知何时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掀开了一角。
帘后，是一张俊美得惊心，却也冷硬得如同万年寒冰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冽的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得像寒潭，眸色漆黑，仿佛蕴着无尽的风暴与戾气，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死死地盯住她！
西目相对。
燕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跳。
萧临渊。
真的是他。
活生生的，比记忆里更冷，更戾，气势更迫人。
但那眼底深处，除了惯有的冰冷和怒意，似乎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几乎抓不住的……惊乱？
是因为差点闹出人命而恼怒，还是因为……别的？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握着车帘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冰冷的目光在她那身绯红骑装和因翻滚而微乱的发髻上一扫，最后定格在她沾了灰尘却依旧明艳的脸上。
空气像是冻住了。
街上看热闹的百姓早己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春桃连滚带爬地从府门跑出来，腿软地跪在燕璃身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过了许久，就在燕璃以为他要因惊驾之罪发作时，那冰冷的薄唇微启，吐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听不出半点情绪，“几年不见，身手倒还没丢光。
只是这莽撞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这话……听着是训斥，却又莫名地化解了一场惊驾风波。
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只有极熟悉的人才能听出的……近乎无奈的意味？
燕璃怔怔地望着他。
他记得她？
记得她小时候……缠着他学功夫的事？
萧临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最终落在她额角那处因重生时情绪激动自己撞出的、己经结痂的细微伤痕上，眸色似乎又沉了几分。
他放下车帘，隔绝了所有视线，冰冷的声音传出：“回府。”
车驾再次启动，沉稳地驶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那名出手制住马匹的侍卫，下马走到那对还在磕头的母子面前，丢下一袋银子，冷声道：“摄政王赏，给孩子压惊。
日后看好孩子。”
说完，翻身上马，追随车驾而去。
人群窃窃私语，渐渐散开，无不感慨摄政王虽可怕，却也不是完全不讲情理。
唯有燕璃，还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玄黑车驾，心潮翻涌，久久难平。
他认出她了。
他没有怪罪。
他甚至……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
那句“随了谁”……是在说她，还是在说……当年带着她疯闹的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的情绪，悄悄漫上心头，冲淡了那刻骨的恨，带来一丝恍惚的真实感。
春桃颤巍巍地扶住她，带着哭腔：“小姐！
您吓死奴婢了！
您怎么能……从那么高跳下来！
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燕璃缓缓收回目光，拍了拍春桃的手，声音低而清晰：“没事了。
我们回去。”
转身回府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萧临渊，这一世，我终于看清了你。
也终于，走向你。
而此刻，马车内，萧临渊闭目靠坐在软垫上，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旁的紫檀小几。
若是陆凛在此，必定会惊讶，这是他思索极重要事情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刚才那抹决绝扑向马蹄的绯红身影，那双抬起来看向他时、带着复杂情绪的明亮眼眸，还有她额角那处新鲜的细微伤痕……在他脑中反复浮现。
他的小璃儿……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男人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极暗的探究与……无人得见的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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