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渐渐冷却的余烬,将天边烧成一片凄艳的紫红。
风掠过“终末之战”山谷的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无数亡魂至今仍未安息。
巴顿伫立在山谷的最高处,那曾是他将长剑刺入魔王心脏的地方。
如今,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打磨光滑、却依旧沉重的橡木手杖。
他的身躯,曾像山峦一样巍峨,如今却佝偻了,宽大的骨架撑起略显空荡的旧式礼服,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只是眸子里沉淀的不再是胜利的光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悲伤与失望的暮色。
脚下的土地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焦黑色,即使过去了五十年,草木仍不愿在此地茂盛生长。
据说,那是魔王最后的诅咒之血浸染的结果。
巴顿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魔王的狂笑,战友们的怒吼,圣剑“黎明使者”刺入黑暗核心时迸发的灼目光芒,以及胜利后,响彻整个王国的、几乎要掀翻天空的欢呼。
那时,他们相信,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来临了。
可现在……他的目光越过荒芜的山谷,投向远方。
一条宽阔平整的石板路首通王都,路上车水马龙,装饰华丽的马车和衣着光鲜的骑手络绎不绝,都是为了赶往王宫参加盛大的和平庆典。
空气中隐约飘来欢快的乐声和食物的香气,与这片战场的肃杀格格不入。
和平,整整五十年的和平。
这本该是他和战友们用鲜血换来的最珍贵的礼物,如今却像一剂甜美的毒药,让整个王国沉溺其中,日渐腐朽。
“我们赢了战争,巴顿老友,”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被风吹散,“但似乎,快要输掉和平了。”
一名穿着笔挺宫廷制服的年轻侍从,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脸上带着一种对历史遗迹的敷衍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完成任务的急躁。
“巴顿大人!
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陛下和王子殿下都期盼着您的到来。
您可是今晚最耀眼的明星!”
巴顿缓缓转过身,侍从被他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锐利惊得后退了半步。
“明星?”
巴顿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一颗即将坠落的流星罢了。
走吧。”
王宫的辉煌几乎刺伤了他的眼睛。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大理石柱上缠绕着金色的藤蔓浮雕,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烤鹅和蜜酒的味道。
贵族们穿着最时髦的丝绸和天鹅绒礼服,女士们扇着羽扇,发出矫揉造作的笑声。
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谈论着最新的戏剧、时尚的发型、利润丰厚的贸易,或者用夸张的语气回忆着那场他们大多未曾亲历的战争,仿佛自己也曾是其中的英雄。
巴顿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
人们围拢过来,向他敬酒,说着早己准备好的赞美之词。
但他们的眼神,除了些许对活化石的好奇,再无真正的敬意。
他们的手掌柔软而白皙,与巴顿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骨节粗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啊!
我们伟大的守护神!”
一个略显浮夸的声音响起,是财政大臣霍华德伯爵,他腆着便便大腹,红光满面,“要不是您当年的英勇,我们哪能享受今日的繁华?
您看,这和平带来的财富,是多么美妙!”
他挥舞着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指向堆积如山的美食和美酒。
巴顿淡淡地回应:“财富若只滋养肉体而麻痹灵魂,终将招致毁灭,伯爵大人。”
霍华德伯爵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您还是这么严肃!
放松点,巴顿大人,恶魔早己成了童话书里的插图,威胁?
哈!
那只是军部那帮人为了多要点军费编造的故事!”
巴顿不再说话,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今晚的主角——卡尔王子身上。
王子年仅二十,容貌俊美,穿着一身剪裁极尽华丽的礼服,正被一群谄媚的年轻贵族包围着。
他手中端着一杯金色的起泡酒,脸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显然己经喝多了。
他正在大声吹嘘自己最新的猎鹰有多么神骏,却连最基本的驯鹰术语都说错,引得周围人一阵盲目的附和。
“殿下,”巴顿走上前,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您可知今日庆典,纪念的是什么?”
卡尔王子转过头,醉眼惺忪地看了巴顿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哦!
是巴顿爷爷!
当然记得,是……是你们打败了那个……嗯……很厉害的怪物!”
他打了个酒嗝,努力让自己的站姿显得庄重些,却差点摔倒,幸亏旁边的侍从扶住。
巴顿的心沉了下去:“不仅仅是打败一个怪物,殿下。
是无数战士用生命换来了秩序与安宁。
这份安宁,需要利剑和警惕来守护。”
“警惕?
守护?”
王子挥了挥手,不以为然,“爷爷,您太紧张了。
看看我们强大的王国,看看我们快乐的子民!
哪有什么需要警惕的?
就连您那把传说中的圣剑,‘黎明使者’,现在不也安安稳稳地躺在皇家博物馆里,供孩子们参观吗?
它己经完成使命啦!”
圣剑,在博物馆里。
像一件古董,一件战利品,失去了它作为武器、作为象征的意义。
巴顿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他曾手持圣剑,斩破黑暗,守护身后的万家灯火。
如今,灯火依旧通明,但持剑的手己经松懈,甚至忘记了为何需要持剑。
庆典的高潮是舞会。
乐师们奏起轻快靡丽的曲调,男男女女相拥着滑入舞池。
卡尔王子搂着一位娇艳的伯爵小姐,旋转着,欢笑着,他的舞步轻浮,眼神追逐着场中更漂亮的姑娘。
巴顿悄然退到了大殿的阴影处,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他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在和平温床上生长出来的、脆弱而傲慢的花朵,一种冰冷的绝望渐渐攫住了他的心。
深夜,庆典的喧嚣终于散去。
巴顿没有回到国王为他准备的豪华客房,而是独自一人,拄着手杖,走进了位于王城边缘的英雄墓园。
这里与王宫的繁华判若两个世界。
月光清冷,洒在一排排整齐的白色墓碑上,如同为安眠的战士们披上了一层薄纱。
夜风穿过松林,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带来了遥远的、模糊的回忆。
他停在一块历经风雨、字迹有些模糊的墓碑前。
上面刻着:**“铁壁”罗德尼·巨石,忠诚的盾牌,永眠于此。
** 他最好的战友,那个总喜欢哈哈大笑,却能用一面巨盾为小队挡下所有致命攻击的壮汉。
巴顿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能感受到老友残留的温度。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墓碑,就像当年并肩作战后,背靠背休息一样。
“罗德尼……”他开口,声音干涩而疲惫,充满了在活人面前从未显露过的脆弱,“我来看你了。”
西周只有风声和虫鸣。
“你看到了吗?
今天的庆典。”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很热闹,很奢华,对吧?
比我们当年梦想的还要好……一百倍。”
他抬起头,望着被松枝切割开的、墨蓝色的夜空,几颗寒星寂寞地闪烁着。
“可是,罗德尼,我害怕。”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我们为之付出一切所换来的和平,正在杀死他们。
那些年轻人,他们忘记了伤疤的疼痛,忘记了黑暗的恐怖。
他们以为世界生来就是光明和甜蜜的。
卡尔王子,那个本应成为王国未来支柱的孩子,他关心的只是下一场舞会和哪家的姑娘更漂亮。
圣剑躺在玻璃柜里,像一只被拔掉牙齿的老虎……而我们用生命建立的防线,早己在奢靡中风化成沙。”
巴顿将脸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试过,罗德尼,我试过提醒他们。
我跟国王说,跟大臣们说,甚至跟那些眼里只有享乐的年轻人说。
可他们看我,就像看一个喋喋不休的、活在过去的老疯子。
他们礼貌地点头,然后转身就把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温和的劝诫,对于一群装睡的人,毫无用处。”
长时间的沉默。
墓园里静得可怕。
忽然,巴顿抬起头,眼中那点残存的迷茫和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的火焰。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坚定,仿佛下了一个无比沉重、却无可挽回的决心。
“也许……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永恒的和平本身,就是一个最致命的幻觉。
文明……或许只有在永恒的恐惧之下,才能保持清醒和坚韧。
失去了对黑暗的敬畏,光明本身就会滋生腐败。”
他扶着墓碑,艰难地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竟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如果温和的呼唤无法唤醒他们……”巴顿的声音如同墓园里的寒风,冰冷刺骨,“那么,也许只有一场彻骨的灾难,才能让这群迷途的羔羊重新记起狼嚎的恐怖。
如果世人己经忘记了魔王带来的恐惧……”他转过身,面向着王都的方向,那里依旧有点点灯火,象征着沉睡在虚假安全感中的整个文明。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坚定意志的复杂表情,那是一种先知般的悲怆,也是一种即将化身恶魔的决然。
“……那么,就由我来让他们重新记起来。”
月光下,老勇者的影子投在地上,不再是一个英雄的轮廓,而是渐渐扭曲、拉长,仿佛一个即将挣脱束缚、降临人间的……新的魔王。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友的墓碑,眼神中充满了告别之意,然后毅然决然地、一步一步地,踏出了墓园,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一个极端而悲壮的计划,此刻,己在这个曾经的救世主心中,彻底生根发芽。
下一步,他需要找到让“魔王”归来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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