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阳光像没睡醒似的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把整座小镇晒得昏昏沉沉。
空气里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刚出锅的油烟，还有冰箱漏水时的霉味，黏糊糊地缠在一起，怎么甩也甩不掉。
林溪跪坐在房间角落，汗己经顺着后背滑进了裙子里，她也没空管。
她正跟一只死活不肯合上的行李箱死磕。
每塞进去一件衣服，拉链就吱哇乱叫，像是在抗议她的执念。
她用膝盖顶着箱子边，手指死死地往下压，牙咬着嘴唇，不出声，却用尽了全身的劲儿。
这箱子装不下的，不只是衣服。
也是她这二十多年，从没说出口的憋屈和倔强。
客厅的电视声一如既往地吵，频道永远停留在那些聒噪的抗日神剧上。
林国强的声音从背景音里破土而出，一如既往的沙哑、冲，带着浓烈的酒精味和熟悉的暴躁：“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外面有啥好混的？
女孩子啊，最稳妥的，就是安安分分找个好人家，早点嫁人！
瞧那老朱家的二小子，人又老实，家里两套房，这年头有房就是本事！”
“哐当”一声，啤酒瓶子砸在桌角，声音不大，却精准地敲在林溪的太阳穴上。
她没抬头。
不需要。
**她闭着眼都能想象出父亲此刻的样子——坐在那张早该换掉的皮沙发上，衬衫皱成狗啃过的样子，眼睛发红，嘴角挂着“我说得对吧”的冷笑。
林国强最爱提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而今天，他把“别人家的房子”也一并搬出来了。
林溪手一顿，心脏像被尖锐的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她当然记得那个所谓的“朱二少”。
那人第一次见面就盯着她的胸口和手腕上下打量，出口全是“女人要懂事女人就该顾家”这种话，说得跟宣读法条似的。
她还没开口，他就己经在问她愿不愿意“结婚以后先不上班”。
林溪当场就想翻桌走人。
但她没走。
她把那顿饭吃完了，像吞下一口被自己呕吐的旧血，只为了不让母亲在餐厅里当场落泪。
厨房里，张慧芳沉默地炒菜，锅铲敲打锅底的声音有种机械式的节奏感。
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连个眼神都没给过来。
林溪知道，那不是冷漠，那是默认。
母亲不是没想法，只是早就学会了“闭嘴是智慧”。
她蹲下身，把那本旧笔记本悄悄塞进行李箱底层。
那是她从高中开始写的，里面全是她不敢说出口的梦——城市的霓虹、写字楼的电梯、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脚步声，还有她在电视上看到的职场女性，穿着利落的西装、说话干脆利索。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靠脸吃饭的女生。
她长得普通，家里也没钱，但她有种极端顽强的想法——不想在这个镇子里，重复母亲的人生。
“你还不去把你妈叫出来？
我这酒喝得像个罪人似的！”
林国强的嗓音又高了一个八度，接着就是椅子被踢倒的声音。
紧随其后，母亲的怒声炸了锅：“你喝成这样还说得出口？
你当着孩子的面吼这些，像话吗？！”
林溪站在原地，指尖无声地握紧。
她不去看，不去听，她己经熟悉了这一套。
父亲爆发，母亲压制，然后两人在日复一日的沉默里慢慢腐烂。
她终于把行李箱合上，像给自己盖上了一个结实的句号。
林溪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窗纱看外面——镇子里还是那几条路，那几棵树，偶尔有人路过，步子慢得像是没有目的地。
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被温水煮得毫无知觉。
**但现在，她要走了。
她接到了一份工作，一份不算体面、但至少能自食其力的助理岗，城市的某家传媒公司。
月薪不高，条件不优，但那是车票，是入场券，是她逃出去的唯一合法理由。
她知道母亲不会高兴。
母亲对她的期待，始终是“找个老实男人，好好过日子”。
而不是奔赴一个陌生城市，为了什么“梦想”去折腾。
林溪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厨房。
“妈，我把行李收好了。”
张慧芳手里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张普通女人的脸，布满细纹，眼神疲倦，却固执得像块石头。
她没说祝福的话，只是低低地叮嘱：“去那边，记得别跟人乱交朋友，别贪玩，别惹事。”
林溪点头，不争，也不辩。
她知道母亲的语言系统里，所有的关心都是以“别做什么”为开头的。
“还有，”母亲补了一句，“别忘了省钱，工资不高，别乱花。”
“我知道。”
她走回房间，把行李箱拉起来。
轮子滑过瓷砖的声音像某种宣告，压过了电视声、油烟声，也压过了父亲那一句“别以为你能混出头”。
**她没回头，连一点表情都懒得留给这间屋子。
门关上的那一瞬，林溪只觉得心跳加快了。
不是害怕。
而是兴奋。
她知道，哪怕前路再难，再苦，也不会比这间屋子更让人窒息。
她走出巷子，阳光重新洒在她脸上。
她把行李拉进站台，坐上那辆开往城市的大巴。
窗外是熟悉的街道、晃动的电线杆，还有逐渐远去的老房子。
她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握着那本笔记本，像握着全世界的退路。
这一刻，她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只有一句话：我走了，这辈子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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