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缠绕着民国十二年初秋的凉意，无声浸润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暮色渐合，金府高耸的马头墙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愈发肃穆，门前两盏灯笼刚刚被下人点亮，晕开两团朦胧的光晕，映照着门前蜷缩的小小身影。
阿珍将自己紧紧缩在对面店铺那早己打烊的冰冷门廊一角，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这湿冷的侵袭。
她己经在这里守候了整整七日。
七天里，她澄澈却过早染上世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金府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她知道，这里是全镇最有声望的金家，而金家有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独女，那位名叫如燕的大小姐。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摆脱眼前饥寒交迫困境的出路。
她计算得很清楚，唯有得到金家的怜悯，她才能活下去。
为此，她可以忍耐。
她强忍着饥饿与口渴，任由虚弱感一阵阵袭来，却始终维持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清醒与固执，仿佛一头蛰伏的幼兽，耐心等待着最关键的一击。
冰凉的雨丝落在她的脸颊、唇边，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轻轻舔舐。
这不幸中的万幸，这场秋雨，暂时缓解了她喉咙里灼烧般的干渴。
她需要保持一份至少看得过去的体面，不能完全像个奄奄一息的小乞丐。
时机终于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到来。
一辆黄包车停在金府门前，车上先跳下一个穿着洋装、眉眼清澈灵动的小女孩，紧接着，一位身着长衫、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也下了车。
阿珍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金老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她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着从门廊阴影里挪出来，让自己彻底暴露在雨幕和金家人的视线里。
她选择的位置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冒失冲撞，又能让他们一眼看见。
如燕几乎立刻就发现了她。
大小姐的脚步顿住了，撑着油纸伞，澄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惊讶与天然的同情。
“你叫什么名字？
家在哪里？”
如燕蹲下身，将伞倾向她，声音温和，驱散了些许寒意。
雨水顺着阿珍额前的碎发不断滴落。
她抬起头，先迅速看了一眼旁边神色莫测的金老爷，然后才将目光定格在如燕脸上。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必定狼狈又可怜，但这正是她需要的。
“他们都叫我阿珍……”她的声音细弱，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让人心软的颤音，“……没家了。”
如燕的眉头蹙了起来，眼底的怜悯更深。
阿珍看到大小姐转头望向父亲，语气带着恳求：“父亲……”金老爷的目光审视地落在阿珍身上，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
阿珍强迫自己迎上那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更加无助和纯良，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短暂的沉默后，或许是女儿的目光太过恳切，或许是金家“仁善”的门风不容他视而不见，金老爷最终几不可察地摆了摆手，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带她回去。”
悬着的心骤然落下。
巨大的松懈和连日积攒的疲惫瞬间击垮了她强撑的意志。
“阿珍。”
她用尽最后气力，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是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交接。
说完，她便任由黑暗吞噬了意识，沉沉地倒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最后一个掠过脑际的念头竟是无比的清醒与笃定：她知道，此后她便无忧了。
阿珍是在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和清脆的锣鼓点中醒来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粗木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
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旧棉絮，但比起她露宿街头时倚靠的冰冷石阶，己是天上地下。
她微微侧过头，透过糊着薄纸的雕花木窗，能隐约看见对面厢房的轮廓。
那喧闹声正是从那里传来——丝竹管弦之音略显生涩，夹杂着师傅时不时的呵斥与指点，还有少年少女们稚嫩而卖力的跟唱。
是戏班。
金府里养着个小戏班。
阿珍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金老爷慈悲，收留了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却也不可能让她近身伺候小姐少爷。
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她丢给这戏班的师傅，做个学徒，或者干脆就是个打杂的小工。
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惘然，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没有感到气馁，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未来的身份地位。
此刻，占据她全部思绪的，是那股从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像是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带着最纯粹的麦芽甜香，或许还夹杂着一点熬煮米粥的温润热气。
她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饥饿感像一只苏醒的猛兽，在她空瘪的胃里凶狠地抓挠。
一个穿着干净灰布衣裳的婆子端着一碗稀粥和一个小馒头推门进来，见她醒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醒了？
班头吩咐了，你既来了这儿，以后就跟着戏班干活。
先把东西吃了，一会儿带你去见师傅。”
阿珍的目光立刻胶着在那碗粥和馒头上。
粥是白米熬的，稠稠的，不像她以前喝过的那些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馒头更是雪白松软，她几乎能想象出牙齿陷入其中那香甜柔软的触感。
她几乎是抢过碗筷，顾不上烫，狼吞虎咽起来。
温热的粥水滑过喉咙，涌入胃袋，带来一种近乎幸福的熨帖感。
那白面馒头更是香甜得让她指尖都在发颤。
婆子在一旁看着，嘴角似乎撇了一下，没说什么。
阿珍却毫不在意。
她一边拼命吞咽，一边飞快地想着：在这个偌大的金府，就算是下人，吃的喝的穿的，也比她过去几年人生里所见识过的最好东西，还要好上十倍、百倍。
戏班学徒？
打杂小工？
有什么关系。
她尝到了白面馒头真正的滋味。
而她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金府像一座突然在她眼前打开的、琳琅满目的宝山，她刚刚只迈进了门槛，摸到了第一块宝石的边缘。
她要留下来。
她要吃得饱，穿得暖。
她还要尝遍那些她只听人说过的、甚至想象不出的佳肴美味。
窗外的锣鼓声依旧喧闹，但在阿珍听来，己不再是命运的随意安置，而成了她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搏出一个温饱未来的开场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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