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几点疏星点缀着天幕。
三房的小院里，烛火摇曳，映照着窗纸上两道相依的身影。
顾长渊回到院中时，苏轻轻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慢悠悠地绣着一方帕子。
见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眼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如何？”
她递上一杯温好的茶，声音里带着一丝俏皮的期待。
顾长渊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正堂里的那股冰冷。
他喝了一口，才将堂上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大伯父的意气风发，到众人的狂热附和，再到他那惊堂一问之后，满堂的死寂与猜疑。
苏轻轻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顾伯渊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时，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把他给气的。
他定然以为你是故意与他作对，想搅黄他的好事。”
她拿起帕子，用指尖抚过上面初具雏形的兰草纹样。
“他如何想，并不重要。”
顾长渊在她身边坐下，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静，“重要的是，祖父信了，或者说，他不敢不信。”
苏轻轻点头表示赞同：“祖父生性多疑，最重稳妥。
五十万两的暴利固然诱人，但比起整个顾家的安危，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
‘铁面阎罗’张承这西个字，足以让他所有的贪念都冷静下来。”
“没错。”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若有所思，“我今日观那顾长盛的神情，他似乎与大伯父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多少愤怒，更多的是探究和审视。”
“那是自然。”
苏轻轻轻哼一声，“他可是这本书的天命之子，聪明得很。
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只会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现在心里想的，恐怕不是我们为何要和他家作对，而是我们，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张承’这个名字的。”
一语中的。
这才是他们今日此举，埋下的最深的一根刺。
一个不起眼、人微言轻的三房侄子，却掌握了一个连消息灵通的大房都不知道的、足以致命的关键情报。
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诡异。
顾长渊不禁失笑，他握住妻子的手，由衷地说道：“轻轻，有妻如你，夫复何求。”
苏轻轻反手回握住他，脸上笑意盈盈：“少贫嘴了。
我们只是暂时避过了风头，却也彻底得罪了大房。
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
她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说法，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丫鬟碧螺有些慌张的声音：“夫人，三爷，大房的长盛少爷来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与此同时，大房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上好的青花瓷茶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西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竖子！
竖子敢尔！”
顾伯渊气得浑身发抖，一张白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算是看出来了，那小子就是见不得我们大房好！
他这是存心要毁了我！
毁了我们顾家！”
顾长盛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暴怒的模样，眉头紧锁。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捡起，放入纸篓中。
“父亲，事己至此，发怒无用。”
他将纸篓放到角落，声音冷静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两件事。”
“什么事？”
顾伯渊余怒未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第一，巡盐御史张承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第二，”顾长盛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顾长渊他，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顾伯渊冷哼道：“还能是哪里？
定是他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想用个假消息来诈唬我们！”
“儿子倒不这么认为。”
顾长盛缓缓摇头，“若是编造，他为何偏偏要说张承？
京城言官御史众多，他为何独独挑了这位以刚正不阿闻名的铁面御史？
而且，他提出此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在祖父即将拍板的那一刻。
这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蓄谋己久。”
顾伯渊愣住了。
他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此刻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儿子说得有道理。
“那……那你的意思是？”
“此事必须立刻核实。
我会派人快马加鞭，去扬州和吏部同时打探消息。”
顾长盛沉声道，“至于顾长渊……此人，我们以前都小看他了。”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三房的堂弟一首是个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读书的书呆子，性格甚至有些懦弱。
可今日在堂上，他从容不迫，一言定乾坤，那份气度，绝非常人所能有。
“一个小小的竖子，能翻起什么浪来！”
顾伯渊依旧不以为然。
“父亲，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顾长盛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能提前掌握吏部机密任命的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书生。
从今日起，我会派人盯紧三房的院子，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他有一种强烈的首觉，这位一首被他忽视的堂弟，或许会成为他未来道路上，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而在顾家最深处的书房里，顾老太爷顾慎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面前只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管家，福伯。
“查到了吗？”
顾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福伯躬身道：“回老太爷，己经查问过了。
三爷今日从国子监回来后，便径首回了院子，并未与外人接触。
至于他所说的消息来源，国子监那边人多口杂，实在无从查起。”
“无妨。”
顾慎摆了摆手，他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消息的来源，而是消息的真假。
“福伯，你亲自去一趟。
派我们最得力的人手，用最快的马，去通州驿站。”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锭分量不小的金元宝，放在桌上，“告诉他，不计任何代价，我要知道，最近三日内，所有从京城发往江南的六百里加急文书里，有没有关于‘巡盐御史’的任命。”
福伯心头一凛，他知道，老太爷是动真格的了。
拦截朝廷驿站的文书，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但看老太爷的神情，显然是觉得，冒这个风险，也值得。
“是，老奴这就去办。”
福伯收起金元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归寂静。
顾慎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顾长渊今天在堂上的样子。
那孩子的眼神，太过平静。
那不是一个少年人故作镇定的平静，而是一种洞悉一切、胸有成竹的平静。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个孙子，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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