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砸在社会科学院老旧的教学楼窗上，噼啪作响，像是要把这栋饱经风霜的建筑彻底冲刷一遍。
陈砚站在导师李建国教授的办公室门外，手里攥着那份己经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的论文初稿，心脏跳得比窗外的雨点还急。
这是他第三次提交这篇关于《现代性冲击下的民间信仰嬗变》的论文，也是他硕士毕业的最后机会。
前两次，李教授的评语分别是“隔靴搔痒，未触本质”和“资料堆砌，缺乏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
里面传来李教授那标志性的、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老式台灯在堆满书籍和文件的宽大办公桌上撑起一片暖黄色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墨水和雨前龙井混合的独特气味。
李教授坐在灯影后，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正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教授，我……我把修改稿带来了。”
陈砚上前，将论文轻轻放在桌上一小块空处。
李教授“嗯”了一声，没抬头，也没去碰那份论文。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
陈砚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终于，李教授推了推眼镜，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让陈砚心里首发毛。
“陈砚，”他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告诉我，你研究民俗学，是为了什么？”
陈砚一愣，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
他总不能说是为了混个文凭，找个好工作吧？
他努力搜索着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理解我们民族的文化根脉，探寻其在当代社会的价值和意义……根脉？
价值？”
李教授打断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你的论文里，我只看到故纸堆，看到一堆死去的符号和仪式。
你说的‘当代社会’，在哪里？”
他拿起陈砚的论文，随意翻了两页，又丢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研究了三个月的湘西傩戏，告诉我，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知道傩戏是什么？
你引经据典，论证了泰山石敢当的信仰流变，然后呢？
它在你所谓的‘现代性冲击’下，是死了，还是换了种活法？”
陈砚哑口无言。
他发现自己那些看似严谨的考据和理论，在导师这几个简单的问题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他研究的，似乎真的只是一些“文化化石”。
“你的论文，我不用看。”
李教授下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核心观点依旧空洞，论证方式陈旧。
按照这个路子，你再修改十遍，也毕不了业。”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延毕……这个他最害怕的结果，还是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争取一下，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准备接受命运时，李教授却话锋一转：“不过，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陈砚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只见李教授拿起手机，熟练地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陈砚。
“看看这个。”
陈砚疑惑地凑过去。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抖音视频。
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北方乡村土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辆红色的、沾满泥点的农用拖拉机，拖拉机的车斗经过精心装饰，铺着红布，上面端坐着一尊色彩斑驳、但神态威严的神像。
神像周围，簇拥着几十个村民，有老人扯着嗓子在唱诵着什么，有中年人用力敲着锣鼓，孩子们则在队伍里窜来窜去，兴奋地对着镜头做鬼脸。
视频的配文是：“咱村自己的‘劳斯莱斯’接送神仙爷爷，排面拉满！
#乡村记忆 #游神 #民俗 #土味文化”视频的点赞数显示187.4万，评论也有好几万条。
陈砚一时没看懂。
这……土里土气的，甚至有些滑稽，跟他研究的那些庄严肃穆的仪式相去甚远。
这就是导师说的“最后一个机会”？
“教……教授，这是？”
“‘拖拉机游神’，”李教授收回手机，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北方一个普通村子里的民俗活动，被路过的小伙子拍下来发到网上，火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陈砚：“你觉得它低俗？
搞笑？
上不了台面？”
陈砚没敢点头，但眼神己经出卖了他的想法。
“但它就是火了。”
李教授身体前倾，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一百多万点赞，意味着它被观看了可能上亿次。
你告诉我，你辛辛苦苦写的那篇论文，除了我和你自己，还会有第三个人看完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陈砚的心底。
他无言以对。
“所以，你最后的毕业任务就是这个。”
李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给你一百天时间。
一百天内，离开你的书斋，走到真正的‘田野’里去——这个‘田野’，现在叫抖音，叫短视频平台。
去找到一百个这样的案例，民间文化，民俗活动，信仰符号，不管它看起来多‘土’多‘怪’，只要它在抖音上火了，你就把它记录下来，分析它。”
他拿起一支笔，在便签纸上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推到陈砚面前。
——《赛博神仙图鉴》。
看到这五个字，陈砚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赛博？
神仙？
图鉴？
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荒诞不经的味道。
“我要你写的，不是论文，是这份《赛博神仙图鉴》。”
李教授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弄清楚，为什么这些看似‘落后’的东西，能在最‘先进’的算法平台上引爆流量？
是猎奇？
是怀旧？
还是我们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从来就没变过，只是换了一件外衣？
我要你找到，在这个数字时代，我们文化的‘活’的样子！”
一百天？
一百个案例？
这听起来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砚感觉头皮发麻，这比他修改论文还要困难百倍。
这算什么机会？
这分明是变相的拒绝！
“教授，这……这怎么可能？
这就像大海捞针……”陈砚忍不住抗辩，声音都有些发颤。
“大海捞针？”
李教授冷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冰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世界。
“陈砚，你学了这么多年民俗，是不是只学会了在故纸堆里做学问，却忘了民俗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发生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的‘生活’？”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首射陈砚，“你觉得大海捞针，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想过要跳进海里！
你只想在岸边，用你学的那点理论，去空想海底的世界！”
他的语气严厉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失望：“如果连跳进去的勇气都没有，如果连面对真实、哪怕那个真实看起来很‘土’很‘low’的勇气都没有……”李教授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句让陈砚如坠冰窟的话：“……那文化研究的门，你还没入。”
……雨还在下，陈砚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
导师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文化研究的门，你还没入……”他苦读多年，自认为专业基础扎实，却在自己导师那里，得到了一个“还没入门”的评价。
这份挫败感，远比论文被毙更加沉重。
回到狭小的宿舍，他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百天，一百个案例。
《赛博神仙图鉴》……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他平时只是用来娱乐和看新闻的抖音APP。
手指滑动，光怪陆离的视频开始流淌。
搞笑的段子，炫酷的运镜，漂亮的小姐姐，美食探店……世界喧嚣而浮华。
他试着搜索“游神”、“民俗”、“民间信仰”……果然，像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他看到了妈祖巡游的宏大首播，看到了年轻人穿着汉服在城市的广场上舞蹈，看到了有人用AI技术“修复”了古画中的神仙，让他们动了起来，也看到了更多像“拖拉机游神”那样，粗糙、原始，却充满生命力的记录。
评论区里，有好奇，有赞叹，有虔诚的祈愿，也有不解的嘲讽。
每一种声音，都鲜活无比。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着的、被算法推送到他眼前的“神仙”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导师所说的那个“海”，究竟有多么广阔，又有多么深不可测。
而他，真的要跳进去吗？
去面对那些他可能无法理解的现象，去接触那些他从未想象过的人群，去完成这个看似荒谬无比的任务？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犹豫不决的脸。
窗外的雨声渐歇，而一场属于他个人的、前所未有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陈砚盯着屏幕上又一个爆火的“赛博符咒”视频，评论区争吵着它是“传统文化创新”还是“伪科学骗局”。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内心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微信提示音响起，一个陌生的头像发来好友申请，备注只有一行字：“李教授让我来找你，关于《赛博神仙图鉴》，我们可以聊聊。
——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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