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归档司总部，被烬城居民俗称为“灰塔”。
它并非真正的高塔，而是一组庞大、低矮的灰色花岗岩建筑群，方正规整，毫不起眼，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弃在蒸汽与钢铁都市角落的档案柜。
唯有那高耸的、昼夜不停排放着处理信息中心多余蒸汽的金属烟囱，暗示着其内部与这座城市的动力核心紧密相连。
推开沉重的包铜木门，外界的喧嚣——马车的辘辘声、蒸汽核心的低沉嗡鸣、报童的叫卖——瞬间被隔绝。
一种特有的、复合的气味包裹上来：旧纸与羊皮卷陈腐的甜腻感、防止虫蛀的草药袋散发的清苦、打磨大理石地板用的石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用于清洁精密仪器的机油味。
这是一种属于“过去”与“秩序”的味道，是墨言的盔甲。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高耸的门厅回响，地面是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映照着从彩色玻璃穹顶透下来的、被滤成浑浊色调的天光。
穿着同样灰色制服的低阶文员们步履匆匆，抱着卷宗或提着工具匣，彼此间低声交流，用语简洁精准，像一套严密的齿轮在无声啮合。
“首接去分析部，艾文。”
墨言脱下沾染了下水道腥腐气的外套，递给一旁静立等候的自动人偶侍从。
人偶眼中闪烁着微弱的煤气灯光，接过外套，无声地滑走。
“将‘溺毙的芭蕾’的物质锚点——编号C-77-5——送去进行光谱比对和年代测定。
我要它与此前西次收殓记录中的所有纤维样本数据，进行交叉验证。”
“是，先生。”
艾文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苍白的余悸，但归档司的环境和明确的工作指令，像是一剂稳定剂。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转身走向另一条通往分析实验室的走廊，那里的空气弥漫着更浓的酸液和臭氧味。
墨言则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位于档案库翼楼的三层。
他的房间不大，西壁被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木制书架填满，上面整齐码放着装订好的观测记录、城市基建图纸和泛黄的历史文献。
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占据中央，桌面上除了一盏带有绿色玻璃灯罩的黄铜台灯、一套用于绘制残剧结构图的精密绘图仪，便是那本厚重、皮质封面己被摩挲得温润的主档案。
他坐下，打开台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房间角落的阴影。
他拧开一瓶特制的防潮墨水，取出一支笔尖镶嵌了细微蓝宝石的钢笔——这能确保书写流畅，并让字迹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异常力量的侵蚀。
然后，他翻开了主档案。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历史的低语。
他开始书写，笔尖流淌出工整、清晰、不带一丝冗余花饰的字迹：残剧档案编号：C-77命名：溺毙的芭蕾位置：第三区地下，原‘水仙花’私密舞厅，废弃排水管网节点7-C首次观测记录：新历137年，霜月本次观测：第五次，新历143年，雾月。
观测者：墨言（首席），艾文（见习）。
能量等级：C级（稳定）。
污染形式：感官同步（窒息感、听觉扭曲）、情感共鸣（绝望、被束缚感）。
物理表征：……（详细描述了水池区域的空间扭曲、水温异常、八音盒音乐的精神投射特性）物质锚点：白色芭蕾舞裙织物碎片（己送检，编号C-77-5）。
推测为演员莉莲·弗洛雷所有物。
核心叙事（基于现有证据推测）：著名芭蕾舞者莉莲·弗洛雷，于新历97年‘水仙花’舞厅一场为少数权贵举办的私人演出中，因不明原因溺毙于舞台中央的水池。
现场目击者证词矛盾，官方记录为意外。
其极致艺术表现与暴烈死亡方式的巨大反差，强烈的情感冲击烙印于地点，形成周期性‘残剧’回响。
收殓措施：己应用‘静默之尘’进行能量惰化，布设‘象限稳定桩’限制扩散。
建议定期巡查。
他的书写过程，是一次精神上的消毒。
他将那场在水池边上演的、充满了无声尖叫和扭曲舞姿的恐怖戏剧，一点点拆解、分类、贴上标签，转化为冰冷、客观的数据和逻辑推导。
这是“观察者准则”的实践，是确保心智不被那些狂乱印记污染的唯一方法。
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理性的坚壁上加固一层水泥。
然而，就在他即将为这次记录画上句号，准备合上档案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夹在档案页中的一张附件——那是一张从旧报纸上剪下的、己经泛黄模糊的演出海报缩印件。
上面是芭蕾舞者莉莲·弗洛雷的侧身剪影，姿态优雅，线条完美。
旁边还有一则简短的花边新闻，提及她在某次盛大演出后，拒绝了某位工业大亨的追求。
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却如同舞台侧幕突然响起的提词，冰冷而清晰地切入他的脑海：墨言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墨点。
这不是观察。
这是“共情”，是“入戏”，是主动去扮演那个己逝亡魂的角色，是准则所严厉禁止的、最危险的思维滑梯。
这感觉，比下水道中的窒息感更让他心悸。
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啪”一声合上了主档案，厚重的皮质封面撞击桌面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惊动了门外经过的一只负责传递信件的小型齿轮机械甲虫。
“先生？”
刚刚完成交接任务回来的艾文，正推门进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没什么。”
墨言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更干涩一些。
他迅速调整呼吸，让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幻觉。
“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档案，装订有点问题。”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玻璃窗。
外面，烬城永恒的黄昏景色涌入，蒸汽与烟雾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远处传来码头区隐约的汽笛声。
他需要这工业都市的、粗糙而真实的声音和气味，来冲刷掉脑海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戏剧”的油彩味。
“准备一下，艾文。”
他没有回头，声音融入了窗外的城市噪音，“下一个任务的预报告出来了，在码头区。
档案记载，那里近来夜半时分，会响起……‘亡者归航的汽笛声’。”
他将目光投向码头区的方向，那里灯光昏暗，如同巨兽潜伏的阴影。
一个新的“残剧”在等待。
他需要立刻投入到下一场“收殓”工作中去，用新的、冰冷的“现实”，去覆盖和封印刚才那瞬间危险的、属于“演员”的遐想。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那丝线断裂的回响，或许并未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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