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建材大厦十七层的灯光稀稀落落，林小满的工位是最末那盏暖黄。
她捏着第三张请假条，钢笔尖在“因私请假7天”几个字上洇出小墨点，像一滴迟迟未落的泪。
手机屏幕亮着，母亲的语音转文字刺得她眼睛发酸：“你爸今早起夜又晕了，县医院说要做全面检查……亲戚介绍的小宋是税务局的，人踏实。
妈不想逼你，可家里真需要个依靠。”
钢笔“咔嗒”掉在桌上，她慌忙去捡，指尖却先触到桌角那摞客户满意度报表——入职三个月，她从整理档案开始，到现在负责全公司的行政协调，报表上的数字从模糊的7.1爬到9.4，像串被擦净的珍珠，在她指腹下泛着微光。
可此刻这些数字都不如母亲语音里的颤音烫人。
“行政部也开始加班了？”
茶水间的玻璃门被推开，冷风裹着咖啡机低鸣和热水壶的轻啸涌出，林小满手一抖，刚热好的牛奶泼在袖口，温热的液体迅速渗进布料，黏腻地贴在腕骨上。
周丽华踩着细高跟走进来，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像秒针走动，一下一下掐着心跳。
财务总监的工牌在锁骨处晃，她瞥了眼林小满沾着奶渍的浅蓝色工服，唇角勾起半分冷笑：“陈总明早八点的龙井，你打算让前台那丫头泡？
人家连茶叶罐都找不着。”
林小满慌忙用纸巾擦袖口，指甲盖泛着白：“周姐，我明天一早就和前台交接，泡茶水的流程我写在便签上了，贴在……贴在饮水机旁边？”
周丽华打断她，从随身的鳄鱼皮包里抽出份文件拍在台面上，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上个月客户投诉率全公司最低？
巧了，你天天在，电话铃都不响。
真有那么神？”
文件封皮印着“客户服务部3月投诉记录”，林小满扫了眼，指尖微微发凉——上周三她替销售部王哥打印合同，正好错开了供应商临时改交货时间的电话；上周五协调会议室，把市场部和设计部的会议时间对调，结果原计划用的203室空调坏了。
这些她都当是“刚好”，可周丽华的话像根细针，挑开了她心里那层蒙着的布。
“周姐，我就是……就是多跑了几趟腿。”
她声音越来越小，低头时听见自己呼吸的节奏乱了，像被风吹乱的窗帘。
她看见周丽华的高跟鞋尖点着地面，一下，两下，像在数她的底气。
财务总监没再说话，拎起文件转身要走，又停住：“陈总这周要和恒通签五百万的单子，你最好祈祷你那七天假，别把好运也请走了。”
茶水间的门“砰”地关上，震得饮水机滴水声都停了一瞬。
林小满攥着湿纸巾的手慢慢松开，纸巾上留下月牙形的指痕，奶渍与水渍混成一片灰斑。
回到工位时，她穿过一排排沉默的办公桌，头顶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映出几个加班同事佝偻的剪影。
有人键盘敲得飞快，哒哒声像雨点；有人低声讲电话，语气疲惫。
她忽然觉得这层楼比往常更安静，又更喧嚣。
她鬼使神差打开公司系统，输入权限密码的手指在抖——回款率模块跳出来的瞬间，她差点撞翻马克杯：近三周回款到账率比上月提升32%，红色的箭头刺得她瞳孔收缩，像一道警报在脑中炸开。
记忆突然涌上来：两周前替李经理送合同去客户公司，电梯里偶遇对方采购总监，闲聊两句竟解了半年前的订单误会；上周帮行政主管核对办公用品清单，多订了二十盒回形针，结果第二天技术部打印机卡纸，正好用回形针应急……这些她以为的“顺手”，此刻全成了串起来的珠子，在她眼前一粒粒发亮。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照片：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苍白的手搭在被单上，比记忆里瘦了一圈。
指尖划过屏幕，那双手的纹路仿佛也刻进了她的掌心。
林小满摸出抽屉里的请假条，墨迹己经干了，“因私请假7天”几个字却像在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掉凉掉的牛奶，杯壁残留的奶膜泛着微黄，像一层褪色的旧时光。
经过销售部工位时，她瞥见王哥桌上的客户跟进表——原本标红的“恒通建材”今天早上被改成了绿色，备注栏写着“林小满协调，客户态度转好”。
凌晨一点，林小满抱着最后一个整理好的档案盒走出办公室。
她给每台电脑都贴了防尘膜，把三个月积压的报销单按部门分好，还在每个同事的工位上留了小礼包：前台是草莓味润喉糖，剥开糖纸时能闻到一丝甜香；技术部是防蓝光眼镜布，布面微涩却贴心；连总经办的陈建国桌上都摆了盒龙井——比平时多放了两包，茶叶包捏在手里沙沙作响。
“小林！”
门卫老张举着个布袋子追出来，白头发被夜风吹得翘起，像一簇倔强的芦花。
他搓了搓手，冻红的指节咔咔作响：“你妈上次寄的腊肠，我让我闺女多晒了两根，你带回去给叔叔尝尝。”
他声音低沉，带着北方口音的厚实，“你不在的话……这楼里连打印机响都少半分。”
林小满接过袋子，腊肠的咸香混着夜风里的凉意钻进鼻腔，她喉头一紧。
她转身时，十七层的灯光己经熄了大半，只有总经办的窗还亮着，像颗孤独的星，映在玻璃幕墙上，也映在她湿润的眼底。
眼泪突然涌出来，她慌忙抹了把脸，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那里面装着请假条，装着母亲的语音，装着系统里那些她不敢细想的数字。
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她对着玻璃幕墙理了理头发，发丝拂过脸颊，微痒。
明天早上七点，她要提前两小时到岗，把泡茶水的流程再和前台说一遍，把恒通的合同复印件再检查三遍，把所有可能出岔子的地方都钉死。
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周丽华那句“别把好运也请走了”，她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像有谁在暗处盯着她。
夜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枯叶摩擦地面发出沙沙声，像低语。
林小满攥紧背包带，在路灯下深吸一口气，凉气刺进肺里，清醒而痛。
明天，她要把所有待办事项再核对一遍——毕竟，这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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