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三年的秋，比往年更萧索些。
淮水之滨的里县蜷缩在晨雾中，像一位佝偻老人，默默承受着时代的重压。
城北凌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五岁的凌澈揉着惺忪睡眼，奶声奶气地念着《八声甘州》。
他对面的凌啸云微微颔首，目光却穿过窗棂，投向弥漫的晨雾。
“爹爹，‘故将军’是己经死去的将军吗？
死人怎地还能喝酒？”
凌澈突然发问。
凌啸云回过神来，不禁莞尔：“此‘故’非‘物故’，乃是从前之意。
这词说的是李广将军...”话未说完，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
凌啸云眉头一蹙——这般时辰，如此急促的马蹄，绝非寻常。
“澈儿，你去内室寻母亲。”
凌啸云起身的刹那，书房门被猛地撞开。
血人般的斥候跌进门来，气若游丝：“金兵...趁雾渡河...弟兄们...全没了...”凌啸云脸色骤变。
他扶住伤兵，朝内室高呼：“夫人，照顾澈儿和这位壮士！”
雾愈发浓了。
凌啸云策马奔向北城门，心中飞快盘算：守军不足六百，金兵至少数千。
里县虽小，却是通往淮南的门户，一旦失守...城墙上，守军己乱作一团。
见凌啸云到来，副将慌忙来报：“大人，金兵己突破河防，距此不足十里！”
凌啸云凝视浓雾，忽然问道：“今日什么风向？”
“北...北风。”
“传令：全城老弱妇孺即刻向南撤离；守军收集全城酒醋，于北城墙下架锅煮沸；另派一队人马，将库房中所有皮革取出备用。”
众将愕然，但军令如山，迅速执行。
凌啸云又唤来亲信：“你速往滁州求援，若见沿途烽火台，尽数点燃。”
浓雾中，金兵铁蹄声渐近。
凌啸云独立城头，忽然想起辛弃疾——当年的辛大人，是否也曾这般临敌而立？
“爹爹！”
稚嫩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凌澈不知何时跑上城墙，小手紧攥着那本《稼轩词》。
凌啸云心头一紧：“澈儿，你不随母亲撤离？”
“母亲说，爹爹在哪，家就在哪。”
凌澈仰起小脸，“爹爹，李广将军后来赢了么？”
凌啸云望着愈来愈近的金兵旗帜，将儿子揽入怀中：“今日，爹爹为你讲完李广的故事...”喊杀声震天而起，第一波金兵己至城下。
沸滚的酒醋被泼下城墙，雾气遇热蒸腾，竟形成更浓的屏障。
金兵在浓雾中不辨方向，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凌啸云指挥若定，守军士气大振。
然而双方兵力悬殊，战至午时，城门己有松动迹象。
“大人，南门告急！”
士兵满身是血来报。
凌啸云咬牙：“将最后备用的皮革全部浸油点燃，从城头掷出！”
火攻暂缓了金兵攻势，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是权宜之计。
凌澈躲在父亲身后，小脸苍白却不发一言。
夕阳西斜时，一支箭矢穿透凌啸云肩甲。
他踉跄一步，被副将扶住。
“大人！
您带公子先撤吧！
我们还能撑一刻...”凌啸云推开副将，忽然问凌澈：“怕吗？”
凌澈点头又摇头：“有爹爹在，不怕。”
凌啸云朗声大笑，笑声中忽然吟诵起来：“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守军受此感染，纷纷跟着吟诵起来。
悲壮的词句在血腥的战场上回荡，竟形成一种奇特的力量。
就在这时，南方地平线上烟尘骤起——滁州援军终于到了！
金兵腹背受敌，阵脚大乱。
凌啸云抓住战机，率残部出城夹击。
战事持续至月上中天。
当最后一股金兵被歼灭时，满身血污的凌啸云终于跪倒在地。
“我们...守住了...”他喃喃道，望向身旁的小儿子。
凌澈用稚嫩的双手为父亲包扎伤口，忽然问道：“爹爹，李广将军若有爹爹这般部下，会不会就不会难封了？”
凌啸云怔住，随即苦笑。
他抬头望向残月，轻声道：“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古今同慨啊...”淮水呜咽，仿佛在诉说着不尽的往事。
里县的灯火在夜色中零星亮起，如同永不熄灭的希望。
凌澈握紧父亲的手，望向远方。
那一刻，他恍惚明白了词中的重量——那不是文字的堆砌，而是一个民族不肯屈服的脊梁。
雾散了，淮水静静流淌。
河岸两侧，尸横遍野，旌旗残破。
但黎明终将到来，正如它千百次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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