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号下午，南城一中高三教学楼的走廊被踩得咚咚作响。
最后一场英语交卷铃一停，整栋楼像被掀了盖的蚁穴，所有教室同时炸开。
念溪坐在靠窗的第三排，耳膜里灌满交卷铃的余音，也灌满自己心跳的回声。
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撕草稿纸，也没把笔往窗外抛，她只是把卷子扣在桌面，掌心在答题卡背面留下潮湿的汗印。
窗外乌云压得很低，像有人把天往下拽了拽。
走廊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有人喊"解放了"，有人哭，有人笑。
念溪抬头，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眼圈因为连续失眠泛着乌青，嘴角却奇怪地翘着。
她伸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在笑。
"念溪，走啊！
"同桌林笙从后门探进半个身子，马尾辫一甩一甩，"去操场拍照，老班买了很多气球！
"念溪"嗯"了一声，却坐着没动。
她低头把文具一件件收进笔袋，动作比平时慢半拍，仿佛故意拖延。
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从书包最里侧摸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
信封边缘被她的指甲掐出几道月牙形的折痕，封口处沾着一点胶水，泛着不太明显的光。
她用手指把封口又压了一遍，确认粘牢，才起身绕过后门。
走廊上空了许多，地上散落着几张被踩脏的草稿纸，有人用马克笔在墙上写下"毕业快乐"，字迹歪歪扭扭，感叹号拖得老长。
念溪往右拐，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三班教室的后门半掩着，她伸手扶住门框，指甲无意识地刮掉一小块剥落的绿漆。
教室里只剩一个人。
苏喻站在讲台旁，低头整理答题卡。
他的袖口卷到小臂中间，露出清晰的腕骨，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阳光从云层裂缝里漏进来，斜斜地切过他的肩膀，在白色校服T恤上投下一条锋利的亮线。
念溪看着那条亮线，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图书馆的落地窗边，阳光也是这样落在他的笔记本上，她假装背单词，实际在偷看他睫毛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去。
鞋底踩到一张草稿纸，发出轻微的"咔"声，苏喻抬头，目光穿过半个教室，准确地落在她脸上。
那一秒，念溪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能震下墙皮的灰。
她把手背到身后，信封被汗水浸得发软。
"你……"苏喻先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考场的空调吹干了喉咙，"怎么还没去拍照？
"念溪摇摇头，没说话。
她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两人之间隔着两排课桌，她绕开，却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苏喻没动，只是垂眼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点询问，也带着一点她读不懂的暗色。
"这个，给你。
"念溪终于伸出手，信封在她指尖微微发抖。
苏喻愣了一下，伸手来接。
他的指腹碰到她的，温度比想象中低，像一块玉。
念溪迅速缩回手，指甲在掌心掐出西个月牙。
"是……同学录吗？
"苏喻低头看信封，声音放轻，"谢谢，我明天——""不是同学录。
"念溪打断他，语速快得不像自己，"你回去再看。
"窗外突然滚过一声闷雷，云层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哒哒"声。
念溪扭头看向窗外，雨幕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像有人把一桶水泼在水彩画上。
她忽然有点后悔，后悔没把信带回去，后悔选了这个时刻，后悔得喉咙发紧。
"我得走了。
"她后退半步，脚跟磕到讲台边缘，疼得皱了下眉，"林笙在等我。
"苏喻似乎说了句什么，但被雷声盖住了。
念溪没听清，也不想听清，她转身就往门口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
冲出门槛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掉在地上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砸得她眼眶发热。
雨下得毫无预兆，操场上的气球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个女生尖叫着往教学楼躲。
念溪没打伞，她站在走廊尽头，看雨线把天地缝成一片灰白。
林笙举着一件校服外套冲过来，罩在她头上："你疯啦？
刚考完就淋雨，明天还想不想体检了？
"念溪没回答，她透过雨幕看三楼最左边的窗户——那是三班。
窗帘没拉，玻璃后面隐约晃过一个身影，是苏喻。
他站在讲台旁，手里似乎拿着什么蓝色的东西。
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拍合照了！
"班长在楼梯口挥手，"女生站前面，男生后面，快点！
"念溪被林笙拽着往操场跑，雨水溅在小腿上，冰凉。
她最后一次回头，三班的窗帘被风掀起又落下，那个身影消失了。
合照拍完是六点，雨小了，但天更暗。
念溪回到宿舍，林笙她们忙着卸妆、拆蚊帐、扔试卷，她却坐在床边发呆。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没有新消息。
她点开微信，置顶聊天停在三天前——苏喻：借一下你的英语笔记，明天还你。
念溪：好。
她盯着那两行字，忽然觉得可笑。
三天前，她还能用"借笔记"这种蹩脚的理由和他说话，三天后，她连他有没有拆开信封都不知道。
"念溪，你行李收完了吗？
"林笙探头，"明天一早我爸妈来接，我们顺路送你？
""不用，我高铁票买好了。
"念溪摇头，起身打开衣柜，把校服外套抽出来。
白色布料上还留着去年运动会他签名的黑色马克笔字迹——"苏喻"两个字，笔画干净利落，像他的人。
她用手指描了一遍，然后把外套叠好，塞进塑料袋，扎紧，扔进垃圾桶。
"欸？
你怎么扔了？
"林笙瞪眼，"以后留作纪念啊！
"念溪没解释，她只是突然很怕看见那两个字，怕得胸口发闷。
她转身去阳台，雨停了，空气里飘着泥土和栀子花的味道。
对面男生宿舍亮着灯，三楼的某个窗口，一个人影站在灯下，低头看手机。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轮廓分明。
念溪屏住呼吸——是苏喻。
他似乎在打字，屏幕的光忽明忽暗，像心跳的节拍器。
她下意识摸向口袋，手机震动了一下。
苏喻：信我看了。
苏喻：明天毕业典礼，结束后能在图书馆门口等我吗？
我有话跟你说。
念溪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悬到指节发白。
她想起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你也喜欢我，毕业典礼那天，来图书馆门口找我。
"她没写"如果不喜欢也请告诉我"，她不敢。
她怕听见拒绝，更怕听见同情。
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
苏喻：晚安。
念溪盯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块冰，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转身进屋，从垃圾桶里捡回那个塑料袋，把校服外套重新抖开，签名己经被雨水晕开，"苏"字的走之底糊成一片，像一条被拉长的泪痕。
第二天清晨，宿舍楼下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场仓促的迁徙。
念溪五点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把昨晚己经检查过三遍的背包又检查了一遍——身份证、车票、充电宝、信封（空的，信在苏喻那里）、一本《法医病理学导论》（她故意带的，好像这样就能提醒自己别忘了未来的路）。
林笙还在睡，鼻翼微微翕动，枕边放着昨晚没舍得扔的班级合照。
念溪把合照轻轻抽出来，背面用圆珠笔写着"2018级高三3班毕业留念"，最下面有一行小字——"愿你前程似锦，归来仍是少年"。
她用手指擦过那行字，忽然想起苏喻的笔迹，他写"归"字时，竖钩总是收得很锋利，像一把小刀。
她把合照放回去，背起背包，最后看了一眼宿舍——乱糟糟的床铺，地上散落的试卷，窗台那盆没人要的绿萝。
然后她带上门，门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给某段时光上了锁。
楼下宿管阿姨正在登记离校名单，念溪签了名字，走出宿舍楼。
天刚蒙蒙亮，空气中飘着薄雾，栀子花被打落在水泥地上，碾成一片片黄褐色的泥。
她绕过人多的地方，往图书馆方向走。
图书馆还没开门，玻璃大门紧锁，门前的台阶被雨水洗得发亮。
她站在最下面一层，仰头看那个熟悉的窗口——高三无数个午休，她躲在那里偷看操场打球的人，实际目光只追随一个身影。
现在，那个窗口黑着灯。
念溪低头看手机，6:15，离毕业典礼还有两小时。
她没回苏喻的微信，她不知道怎么回。
她甚至有点后悔写了那封信，后悔把七年暗恋浓缩成一页纸，更后悔在纸的背面写了那句近乎乞求的"来图书馆门口找我"。
她转身往校门口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
行李箱的滚轮在不平的地砖上发出"哒哒哒"的噪音，像催她逃命的鼓点。
她跑到公交站时，第一班去高铁站的大巴正好开门，她几乎是跳上去的，刷卡，找座位，把背包死死抱在胸前，好像这样就能按住胸腔里那颗快要撞断肋骨的心脏。
车窗外的校园开始倒退，图书馆、操场、教学楼、食堂……所有熟悉的地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快进键，迅速缩小成模糊的色块。
念溪盯着窗外，忽然想起昨晚那个未完成的回复——苏喻说"晚安"，而她始终没有回。
她低头，在颠簸的车厢里，一字一字地输入：念溪：对不起，我等不到了。
然后她长按关机键，屏幕黑下去的瞬间，一滴水砸在玻璃上，顺着车窗滑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抬手摸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大巴驶出校园大门时，雨又下了起来。
比昨天更猛，更急，像要把整个六月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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