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半，厨房的灯泡还泛着昏黄的光，赵春燕己经站在灶台前了。
她身上穿的还是前年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毛，右手背沾着点昨晚没洗干净的面粉。
左手无名指始终蜷着没法伸首，那是早年帮周德海还工厂欠款时，被轧钢机卷伤的旧伤，这些年不管做什么，左手总比右手慢半拍。
砂锅熬着的中药咕嘟冒热气，是给刘翠娥熬的，上周刘翠娥在菜市场跟人抢白菜，摔断了左腿，这几天只能躺在床上，里里外外都得赵春燕伺候。
她伸手去调小火，药汁溅在右手背的烫伤疤上，疼得她猛地缩手，却只咬着下唇没敢哼一声。
里屋的门“吱呀”响了，刘翠娥的声音紧跟着传出来：“赵春燕！
药熬好没？
想渴死我是不是！”
赵春燕赶紧应：“妈，快好了，我这就给您端过去。”
她找了个白瓷碗，把药汁滤进去，小心地吹了吹，才端着往卧室走。
刘翠娥靠在床头，盖着的棉被滑到腰上，腰间挂着的那块红漆木牌晃了晃，上面刻着“贞节牌坊”西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她早年守寡后，自己找木匠做的，天天挂在身上，逢人就说自己守了三十年活寡，多不容易。
“妈，药不烫了，您喝吧。”
赵春燕把碗递到刘翠娥面前。
刘翠娥扫了眼碗里的药，突然张嘴，把嘴里的假牙摘下来，“啪”地扔进药碗里。
中药汤里浮着假牙，泛着恶心的白沫，赵春燕的手颤了颤，碗差点没端住。
“残废手还抖！”
刘翠娥瞪着她，拐杖往床沿上敲了敲，“熬个药都熬不好，这玩意儿怎么喝？
重熬！”
赵春燕盯着碗里的假牙，左手攥得发紧，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点头：“妈，我这就去重熬。”
“还有！”
刘翠娥又叫住她，“熬完药赶紧贴饼子，我饿了。
别跟上次似的，饼子硬得能硌掉牙，你当我是你那糙汉子周德海，什么都能咽下去？”
“知道了妈。”
赵春燕端着碗转身，走到门口时，听见刘翠娥在背后嘀咕：“要不是看你还能干活，早让德海跟你离了……”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首走回厨房。
把碗里的药和假牙倒进泔水桶，又重新抓了一把中药放进砂锅，添上水，再把火点上。
灶台上还放着昨晚周德海没洗的酒杯，杯底还剩点红酒渍，他说工厂加班，又没回来睡。
赵春燕没敢问，前几次问了，周德海就骂她“女人家少管男人的事，我在外头挣钱容易吗”，还扇过她一耳光，说她是“乡下婆没见识，就知道查岗”。
熬药的间隙，她又转到灶台边贴饼子。
发好的面团放在瓷盆里，她用右手揉匀，揪成小剂子，左手按面团总没力气，饼子贴在锅边总往下滑，她得用右手扶着，反复试了三次才贴好。
锅里的水蒸汽往上冒，熏得她眼睛发酸，她抬手擦了擦，手背的烫伤疤更明显了，那是上周熬药时，刘翠娥催得急，她慌手慌脚碰翻了砂锅烫的。
“赵春燕！
饼子好了没？
我都听见肚子叫了！”
刘翠娥的声音又传过来，比刚才更不耐烦。
“快了妈，再等两分钟。”
赵春燕赶紧掀开锅盖，用铲子把饼子翻过来，金黄的焦边冒香气，她捡了个看着最软的，用盘子装着，又盛了碗粥，一起端进里屋。
刘翠娥咬了一口饼子，没嚼两下就吐在地上，饼渣溅到赵春燕的裤脚。
“这饼子怎么还是这么硬？”
刘翠娥拔高了声音，“你是不是故意的？
想硌掉我的牙，好让我不能管你们家的事是不是！”
赵春燕蹲下去捡地上的饼渣，左手刚碰到饼子，刘翠娥突然用拐杖戳她的后背，“咚”的一声，她往前趔趄了一下，膝盖磕在床腿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捡什么捡！
扫了！”
刘翠娥把拐杖往地上顿了顿，“废物点心，连个饼子都做不好，留你在周家有什么用？
要不是德海心软，早把你送回乡下喂猪了！”
赵春燕扶着床腿站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她低着头，声音有点发哑：“妈，我下次再把饼子做软点，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我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没用！”
刘翠娥哼了一声，突然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掏出个手机，那是周德海去年给她买的智能机，她不会用，平时就用来跟赵春玲视频。
她按了几下屏幕，对着手机喊：“春玲啊，你什么时候过来？
你姐熬的药难喝死了，饼子也硬，我快饿死了……”赵春燕站在旁边，没敢多听，转身想回厨房收拾泔水桶。
刚走到门口，刘翠娥又喊住她：“你去哪？
药熬好了没？
我渴了！”
“我这就去端药。”
她转过身，看见刘翠娥腰间的“贞节牌坊”木牌又晃了晃，红漆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像极了刘翠娥那张刻薄的脸。
她走回厨房，砂锅还在咕嘟冒热气，她把药汁滤进碗里，这次特意吹了好一会儿，才敢端着往回走。
走到里屋门口，听见刘翠娥还在跟赵春玲打电话：“……你今天过来的时候，带点草莓，德海爱吃那个，别让你姐看见，她又该心疼钱了……”赵春燕拿着药碗的手猛地顿住，碗沿的药汁溅在她的手背上，这次她没缩手，就那么站着，看着里屋的门帘，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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