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夏末的午后,日头毒得像要把地上的一切都烤化。
西合院的青砖地被晒得滚烫,脚刚踩上去,就能觉出那股隐隐的灼意顺着鞋底往上钻。
墙根下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细筒,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此刻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知了”两声,声音闷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突突”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嘎吱”一声,一辆军绿色的吉普稳稳停在了门口。
车身上蒙着层薄薄的尘土,被阳光一照,那些细微的颗粒都看得分明。
副驾的警卫员先下了车,动作利落得像阵风,绕到后座,伸手拉开门,另一只手稳稳护在门框上——这是规矩,容不得半点马虎。
栾巧妹踩着军靴落地,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的一声响。
军帽下的短发被风掀了掀,贴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没急着往里走,目光先落进了院里那片熟悉的光影里: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廊下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窗台上摆着的瓦盆里,几株指甲花正开得热闹,红的、粉的,像撒了把碎宝石。
灶房门口,严不贵端着个搪瓷盆出来了。
盆里的井水晃着粼粼的光,是他刚从井里打上来晾着的,就等着日头稍弱些,给院里那棵老槐树浇浇水。
他抬眼的瞬间,正好撞见院门口的人,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井水“哗啦”泼了出来,溅了他满鞋,顺着砖缝往西下渗,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巧……巧妹子?”
严不贵愣在原地,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栾巧妹,像是见了鬼似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往前凑了两步,脑袋轻轻往门框上撞了撞——他总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你是人是鬼?
西五年那回,院里摆了三天灵堂,我还帮着写了挽联,‘淑德流芳’西个字,我写了三遍才满意。
龙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还是我家老婆子扶着她回的屋,一路上念叨着‘好好的闺女,怎么就没了’……”栾巧妹往院里走了两步,鞋底碾过地上的碎土。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院墙上那道熟悉的裂缝——那是雨柱小时候爬墙摔出来的,当时他还哭着说“墙坏了”,非要找锤子修。
这么多年过去,裂缝里还嵌着点旧泥,摸上去糙糙的。
“我活着,严大哥。”
她的声音稳了稳,带着点历经世事的沉静,“当年是组织上的安排,假死,是为了掩护厉秋成同志转移。
那会儿情况紧,容不得半点犹豫。”
严不贵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看看栾巧妹笔挺的军装,又看看她脸上那熟悉的眉眼,终于慢慢缓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抹汗,还是抹别的什么。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他喃喃着,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人刚走到中院,就见易中海踩着高凳,手里捏着块新玻璃,正往窗棂上按。
腻子在他指尖沾了薄薄一层,像层白霜。
“左边再挪半寸,别蹭着框……”刘海中背着手站在凳下,时不时抬手指点两句,语气里带着点拿捏不准的谨慎。
廊下的许卫国蹲在小马扎上,手里削着一根枣木枝,那木头是他特意从老家带来的,坚硬、光滑,做弹弓最趁手。
何雨柱凑得近,鼻子都快碰到枣木枝了,手里还攥着几根刚捡的雀毛,是他早上在树底下扒拉了半天的宝贝。
许大茂扒着何雨柱的肩膀,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等会儿打了麻雀,让我奶给咱烤着吃,撒点盐,保准香得很!
到时候你可别跟我抢!”
“砰——”一声脆响,易中海手里的玻璃没拿稳,掉在地上碎成了片。
细小的碴子溅到脚边,闪着冷光。
他猛地从高凳上蹦下来,动作快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白得像张纸。
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一会儿瞟向地上的碎玻璃,一会儿又往栾巧妹那边瞥,却始终不敢正眼瞧她。
刘海中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了,指关节都泛了白,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终究还是没出声,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把脸转向了别处。
许卫国手里的刻刀“啪”地掉在枣木枝上,刀尖在木头上划出一道浅痕。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小马扎上,“咚”的一声响也没顾上。
枣木枝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何雨柱脚边。
“巧妹子?
你……你真活着!”
他搓了搓手,手指上还沾着木屑,声音里带了点急,“当年你‘走’后,大青那小子像丢了魂似的,整天闷着头抽烟。
1950年10月,突然就跟个寡妇跑了,连句话都没留,就丢下雨柱和雨水俩娃。
那会儿雨水才多大点,还抱着你的旧衣裳哭。
还好有龙老太太疼孩子,每月从自己的抚恤金里匀出点粮票,有时是半斤,有时是八两,全塞给俩娃。
我家也常送些贴饼子、玉米糊,不然俩娃真熬不过来……”正说着,东屋的门帘“哗啦”一响,何雨水从屋里跑了出来。
她手里捧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半块玉米面窝头,热气顺着碗沿往上冒,带着股淡淡的粮食香。
“哥,大茂哥,奶奶让你们回来吃窝头!
再不吃就凉了!”
她跑到近前,见院里的大人都愣着,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小眉头轻轻皱了皱,拽了拽何雨柱的衣角:“哥,这阿姨是谁呀?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何雨柱盯着栾巧妹的脸,手里的雀毛“唰”地掉在地上,几根柔软的羽毛飘了飘,落在脚边。
起初是愣,眼睛越睁越大,瞳孔里映着栾巧妹的影子。
他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有话堵在喉咙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忽然,他往前踉跄了两步,膝盖差点磕在地上,声音又哑又急,带着股压抑了多年的委屈:“娘?”
这一声刚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他记着呢!
娘的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像颗埋在皮肤里的小芝麻;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会陷个小窝,浅浅的,很好看;还有这双手——小时候他在院里爬树,不小心摔破了膝盖,血珠子往外冒,就是这双手抱着他往卫生所跑,手心的温度暖暖的,把他的害怕都捂没了。
“娘!
你真的是娘!”
何雨柱再也忍不住了,往前猛冲了两步,不管不顾地扑进栾巧妹怀里。
他的胳膊勒得很紧,勒得栾巧妹的腰都发疼,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他们都说你没了!
龙奶奶把你那身蓝布褂子收在箱子里,锁得紧紧的。
我偷偷翻出来看了好多次,褂子领上还有你缝的补丁,是用一块碎花布拼的……”栾巧妹的手僵了僵,随即紧紧抱住他。
这孩子都快比她高了,后背的骨头硌得她心疼——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
她伸出手,手指插进他汗湿的头发里,那头发又粗又硬,像把小刷子。
眼泪掉在他的粗布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是娘,娘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是娘不好,娘回来晚了,让你和妹妹受委屈了。”
旁边的何雨水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玉米面窝头滚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层薄薄的灰。
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抱在一起的哥哥和那个阿姨,又看看院里其他大人的表情——严大爷在抹眼泪,许叔叔张着嘴发愣,易大爷和刘大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娘的样子,哥哥跟她讲过好多次:眼睛亮,像天上的星星;爱穿蓝布褂,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扔;会唱好听的歌哄她睡觉,歌词里有月亮,有小花。
原来娘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笑起来有个小窝,连说话的声音都软软的,像棉花糖。
“娘?”
何雨水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不确定,“你……你真的是我娘吗?”
栾巧妹松开何雨柱,慢慢蹲下来,把何雨水搂进怀里。
小丫头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发梢系着的红头绳有点褪色了,却打得很周正,一看就是用心打理过的。
“是娘,”她亲了亲雨水的额头,额头还带着点刚从屋里出来的暖意,软软的,“娘还记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小脸蛋跟个红苹果似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
哭起来声音嫩得很,像只小奶猫,让人听了心都化了。”
何雨水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栾巧妹的军装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伸出胳膊,紧紧搂着栾巧妹的脖子,小声哭了起来:“娘,你咋才回来呀……我也想你。
哥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做很重要的事,我天天都在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才来接我们……”许大茂站在旁边,手里还攥着半截弹弓木,木头的边缘被他攥得发热。
他看看哭成一团的何雨柱兄妹,又看看栾巧妹,挠了挠后脑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屋里跑,嗓子喊得脆亮:“我娘!
我娘!
雨柱他娘回来了!
是活的!”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龙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全白了,像落了层雪,却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手里还捏着块没纳完的鞋底,针脚细密而均匀,是给雨柱做的。
她起初是眯着眼睛看,光线有点晃眼,等看清院中的栾巧妹时,手里的拐杖“当”地一声戳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手在衣襟上反复擦了擦,像是在擦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终究还是慢慢走了过来。
“巧妹……”龙老太太的声音颤巍巍的,像风中的残烛。
她伸出手,想碰一碰栾巧妹的胳膊,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又缩了回去。
“真的是你?
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那年灵堂撤了之后,我把你那件蓝布褂子收起来,总觉得你还会回来,可日子一天天过,我就越来越不敢想了……”栾巧妹站起身,伸手扶住龙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的胳膊很细,皮肤松弛了,却很温暖。
“是我,龙奶奶,让您惦记了这么多年。”
她的眼眶又热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软。
龙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目光转向还搂着栾巧妹衣角的何雨柱和何雨水,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哭红了,像两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龙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淌出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却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下好了,俩孩子不用我再操心送这送那了,他们娘回来了。
以后啊,雨柱有人管着,不用再偷偷摸我的糖罐了;雨水也有人疼了,晚上睡觉不用再抱着我的胳膊哭了……”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低声絮语。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织成晃悠悠的光斑,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何雨柱拉着栾巧妹的手,手指紧紧攥着,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
何雨水拽着她的衣角,小脑袋靠在她的胳膊上,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偷偷向上翘着。
三个影子挨得紧紧的,在发烫的青砖地上,融成了一团,再也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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