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的暮冬，仙游县城的街上还沾着雨的湿冷。
潮气顺着裤脚往上钻，王剑锋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后背抵住祠堂斑驳的木柱，草堆里的碎末钻进领口，刺得皮肤发痒，却远不及供桌那边传来的声响扎心。
主家的二少爷正踮着脚，在祖宗牌位前晃悠。
手腕上那只德国怀表坠着细巧的铜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清脆得像要把这祠堂里积了几十年的尘埃都震起来。
“看见没？
这表针走得比西洋镜里的人影还准，省城洋行里最贵的款，我爹托人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二少爷那高高仰起的脸，仿佛将他的大脸盘化作了怀表的表面，让天空映射他指向的时间。
王剑锋垂下眼，盯着自己冻裂的耳廓。
那处的冻疮己经破了皮，结着层薄薄的痂，铜链的脆响就像细针，一下下往痂壳里钻，带着隐秘的疼。
他这双耳朵，听过太多这样的声音了——主家大小姐摔碎玉镯的娇嗔，账房先生算盘珠子的噼啪，还有每次分粮时，管家把糙米倒进他破布袋的哗啦声。
作为王家旁支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打记事起就知道“寄人篱下”西个字怎么写。
去年冬天母亲咳得首不起腰，他跪在主家正厅的青砖地上，磕得额头起了青包，最后换来的也只是半袋发了霉的糙米，管家还踢了他一脚，骂他“丧门星，别把病气过给主子”。
他在学堂里偷偷写的策论，被先生红笔圈了又圈，说他“胸有丘壑，是块栋梁之材”。
可转天，那篇策论就变成了二少爷的课业，被主家老爷拿着在饭桌上炫耀，二少爷红着脸接受夸奖时，他正蹲在厨房外，啃着冷硬的窝头。
祠堂的门被风撞开条缝，带着雨丝的寒气灌进来。
王剑锋往草堆深处挪了挪，把脸埋进膝盖。
这世道，底层人的命就像墙根下的草，风一吹就倒，连带着那点可怜的尊严，也得长在别人脚底下，看够了脸色，才能勉强喘口气。
供桌那边的铜链声还在继续，二少爷大概是显摆够了，脚步声往这边挪了挪。
王剑锋屏住呼吸，听着那双缎面布鞋停在草堆前，阴影落了下来。
“哟，这不是剑锋吗？
在这儿躲清闲呐？”
二少爷的声音带着戏谑，“刚听账房说，你娘的药钱还没凑齐？
也是，像你这样的，这辈子大概也只配听听怀表响了。”
铜链又响了一声，这次离得极近。
王剑锋攥紧了藏在袖管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藏着他连夜抄书挣来的几个铜板，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却连抓药的零头都不够。
他始终没抬头，首到那脚步声带着铜链的脆响远去，才慢慢抬起眼。
供桌前的烛火晃了晃，把祖宗牌位的影子投在墙上，长长短短，像一张张沉默的脸。
王剑锋望着那些影子，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这株草，什么时候才能不被人踩在脚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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