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宗后山的清晨，总是被一层湿冷的薄雾笼罩着，灵气算不上稀薄，却也绝称不上浓郁，恰如这宗门在这广袤修真界中的地位——不高不低，勉强糊口。
凌黯拎着那只边沿裂了好几道口子的旧木桶，慢吞吞地走在通往灵草圃的石子小路上。
桶里的灵溪水随着他的步伐晃荡着，不时泼洒出来，将他那双早己磨得起了毛边、鞋底快透了的布鞋浸得湿透。
他却浑不在意，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在神游天外，又像是根本没睡醒。
几只通体雪白的云雀，正叽叽喳喳地在新翻过的灵土里跳跃，尖喙精准地啄食着刚刚播下没多久、才冒出一点嫩黄芽尖的玉髓谷种子。
“哎哟，小祖宗们，又来了！”
凌黯像是才回过神来，搁下水桶，挥舞着胳膊，略显笨拙地小跑过去，脚步虚浮，差点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个跟头。
鸟儿们被惊动，“哄”地一下散入高空，只留下几片轻盈的绒毛和几棵被踩得歪斜的嫩芽。
凌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沾着泥的手指将那几棵珍贵的谷苗扶正，嘴里絮絮叨叨，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吃吃吃，就知道吃……执事长老巡查看见了，又得吹胡子瞪眼，扣咱们杂役的月俸……唉，算了算了，也没吃几颗，都不容易……”没人注意到，他方才那看似笨拙的挥舞手臂，带起的微弱气流，恰好如最温柔的手掌，将旁边一畦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凝露花瓣一一抚平，每一片花瓣上承托的、即将用于炼制清心丹的晨露，都稳稳当当，分毫未洒。
“凌黯！
凌黯！
死哪去了偷懒？！”
尖利又不耐烦的呼喝声从坡下的杂役房方向传来。
管事弟子张豪叉着腰，一脸倨傲地瞪了上来，目光扫过凌黯沾满泥点的衣摆和那双破鞋，嫌恶之情毫不掩饰。
“藏经阁西角楼的瓦片碎了好几块！
昨夜暴雨，里头淹了不少典籍！
李师兄分明看见你前几日鬼鬼祟祟爬上去晒那些没用的烂草根！
是不是你踩坏的？！”
张豪语气咄咄逼人，根本不容反驳，“赶紧的，长老发话了，今日之内必须补好！
要是漏进一滴水，仔细你的皮！”
凌黯连忙站起身，脸上迅速堆起那惯有的、略带局促和卑微的笑容，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尽管只能擦掉更多的泥灰：“是是是，张师兄息怒，怪我怪我，我这就去，这就去保证补得滴水不漏，绝不给师兄添麻烦！”
张豪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像是多看他一眼都嫌脏，甩下一句“废物点心，也就只剩这点用处了”，便转身扬长而去。
凌黯脸上的笑容在那背影消失后，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无悲无喜。
他弯腰提起那半桶没浇完的水，继续慢悠悠地走向灵草圃。
补瓦片？
让它碎着吧。
先浇完水再说。
这一补，就补到了日头西斜。
屋顶的活计枯燥又累人，腰酸背痛。
刚从摇摇晃晃的梯子上爬下来，还没喘口气，就被两个丹堂的弟子拦住了路。
“喂，凌黯，正好！
把这筐药渣提到后山废谷倒了，味儿太冲了，熏得师父都没法炼丹了！”
其中一个弟子不容分说，将一筐沉甸甸、冒着诡异绿泡、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的炼废药渣塞进他怀里。
凌黯被那味道冲得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但还是下意识地接住了，脸上挤出笑：“哎，好，好的，师兄放心，我这就去。”
另一个弟子瞥了他一眼，略带嘲讽地笑道：“还是凌师兄好说话，任劳任怨。”
两人说笑着走了，仿佛只是丢掉了什么垃圾。
凌黯提着那筐足以让凡人晕厥的毒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废谷走。
路过的弟子无不掩鼻避让，投来或同情或轻视的目光。
等他倒完废渣回来，天色己经有些擦黑。
路过外门弟子居所时，又撞见几个相熟的外门弟子正为谁去应付明天宗门巡查的苦差事吵得面红耳赤，谁都不愿去。
“王师兄你去吧，你修为高，长老不会说你什么！”
“李师弟此言差矣，我明日还要去灵兽园当值，分身乏术啊！”
“唉，这差事费时费力，还要挨骂，真是倒霉！”
凌黯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听了两耳朵，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脸上带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试探着插嘴：“那个……几位师兄要是实在抽不开身，要不……我去吧？
我反正明天也没什么事，巡查嘛，就是到处走走看看，我腿脚还行……”那几个弟子一愣，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立刻同时露出如释重负和一种“果然有个傻子”的轻蔑表情。
“凌师兄肯去？
那真是太好了！”
“就说凌师兄是好人啊！”
“仗义！
那就这么说定了！
多谢凌师兄解围！”
“回头请你喝酒！”
几人立刻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了，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凌黯看着他们的背影，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
巡查是个苦差，要巡遍宗门外围，记录各种琐事，还要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最容易得罪人，谁都避之不及。
挺好。
他又成功避开了一切可能需要展现能力、引人注目的机会，并且用最小的代价（一点体力劳动）换取了暂时的清静。
他打了个哈欠，拖着疲惫的身子往自己那间位于最偏僻角落的小破屋走去，心里盘算着这个月那点微薄得可怜的月俸灵石，不知道够不够买一坛最劣质的、喝了会上头的“烧灵刀”解解乏。
然而，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算盘，老天爷似乎也懒得让他打响。
刚走到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木门前，手指还没碰到门板——“咚——！！！”
一声恢弘浩大、震彻云霄的钟鸣猛然炸响，瞬间传遍了青岚宗的每一个角落！
“咚——！！
咚——！！！”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急促、威严、庄重，没有丝毫停顿，震得山峦回响，云气翻涌，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栖息在林间的灵鸟惊惶地成群飞起，在空中盘旋尖鸣。
这不是平日的晨钟暮鼓！
这是最高等级的迎客仙钟！
唯有身份极其尊贵、远超青岚宗整个宗门层面的大人物法驾亲临，才会敲响此钟！
宗规严令：钟响之时，所有弟子，无论内外门，无论身处何地、正在做什么，必须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以最快速度前往主峰青云殿前的广场集合！
违者重罚！
凌黯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那扇终究没能推开的木门，沉默了一秒钟。
然后，他轻轻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得，那坛“烧灵刀”，看来是彻底泡汤了。
他转过身，跟着那些从西面八方涌出、脸上带着惊疑、兴奋与惶恐的沉默人流，一起朝着那钟声轰鸣的源头——青云殿，麻木地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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