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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和煦小说

十具 著

言情小说连载

言情小说《临渊和煦小说讲述主角季临渊沈嘉懿权的爱恨纠作者“十具”倾心编著本站纯净无广阅读体验极剧情简介:长公主沈嘉懿权倾朝是个疯批美她十岁淹死宫十二岁划花相国千金的十四岁劈死曹将军唯一的儿十六岁指挥屠了一座西陵大魔说的就是长公新长公主忽然好上风花雪嫖男捧戏蓄面好不风而她的情人们生得相似: 儒雅气俊秀白有笑眼尾捎些红她的情人们与首辅大人季临渊生得几分相于是有人编长公主对首辅大人倾慕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首辅大人与曹将...

主角:季临渊,沈嘉懿权   更新:2025-05-22 16:3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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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沈嘉懿权倾朝野,是个疯批美人,她十岁淹死宫女,十二岁划花相国千金的脸,十四岁劈死曹将军唯一的儿子,十六岁指挥屠了一座城。西陵大魔头,说的就是长公主。

新近,长公主忽然好上风花雪月,嫖男妓,捧戏子,蓄面首,好不风流。

而她的情人们生得相似: 儒雅气质,俊秀白净,有笑涡,眼尾捎些红晕。

她的情人们与首辅大人季临渊生得几分相肖。

于是有人编排,长公主对首辅大人倾慕已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首辅大人与曹将军的掌上明珠要成亲了,长公主只得寻些替身来解相思。

这日,长公主的宫人偶然提起这一茬,长公主坐在窗前折花,听了,若有所思,又抚了抚脸颊,翘起来纤纤兰指,那双魅长的、浓秀的眼弯成半弦月,盈盈笑起来:

首辅大人的床上功夫不见得比他们强。

长公主,是臣最近没有伺候好你吗?

明明是下流的话,可那声音清冷至极,没半点情色意味。

首辅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长公主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乱花飞絮,首辅大人以为她要走过去迎,可没有,她不过身子一歪,倚在窗边,捻了一瓣花,嚼了起来,又轻声笑道:

首辅大人,你这样未经通报就闯进我的寝宫,不合礼法。

宫人退下了,吱呀一声,沉甸甸的宫门合上了。只剩下长公主和首辅大人。

季临渊看着她,背着光,她的模样是朦胧的,只是乍看过去,浓烈的色彩以无法抗拒的姿态直逼到眼前来,乌鸦鸦的云髻,浓黑的眉眼,白得几近透明的纤脆小脸,除了手上那一束折花,她的颜色,只有黑与白。她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祸国殃民的。

他踱步走到她身前,俯下脸,捏住她纤弱的下颌。

沈嘉懿,你谈礼法,不觉得好笑吗?

他说着,透过宽大的袍袖,掐住她的腰,一路摸上去,宽松袍袖之下,藏着另一个叫人发昏的天地,凹陷的腰窝,高耸的雪峰,举世无双。

她的脸本就白,此时还要白些,她的笑像一副嵌在脸上的面具,标准的勾唇弧度。

首辅大人总叫人难堪啊,好歹,我们也是青梅竹马,在寻常百姓人家,说不定,我们有缘分做对夫妻呢。

她总是胡说,不负责任地胡说,而这些话,叫人心颤。

娶妻当娶贤,就是在寻常人家,我也犯不上这么糊涂。

他贪恋她年轻的美貌,可他什么时候都分得清,欲与爱。

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颈,幽怨地说: 是我不够美吗?首辅大人怎么就瞧不上我?

他不作声,大手一揽,单手把她托到窗台上来,还是乍暖还寒时,细风簌簌,春意料峭。

他在窗台上要了她,尽管她怕冷,白腻的胴体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行事之后,他仍是清朗模样,可她乱糟糟的蓬发,凌乱的衣裳,像遭了难,她坐在镜前梳头,一下一下地狠力梳,像是跟谁怄气似的。

季临渊倚在镜旁,随手拿了一个首饰盒,在手里开开合合摆弄着,又候在一旁瞧她梳头。

跟谁置气呢?

他瞧出来她不高兴了。

她斜斜瞥了他一眼,他似乎还在兴头上,所以愿意留在这同她闲说几句。

她闷声闷气道: 我是你见不得人的情人。

季临渊笑道: 难道,长公主有别的心思吗?

她已经挽起了发,露出雪白颈项,一圈都是红艳艳的吮痕,她又把手里的发一摔,重又落了下来,盖住那些斑驳的痕迹,她望向他,你好像是后天成亲?

季临渊停下摆弄手中的盒子,眼尾那梢红很潋滟,他也望着她,怎么,长公主赏脸,来吃杯酒?

她咯咯笑起来,笑得肩头直颤,你不怕吗?万一我醋意大发,把你夫人的脸划花了,你会杀了我吗?

她笑着,他却正色答道: 会。

她的笑一时半会刹不下来,伏在梳妆台上,脸埋在手围成的窝里,肩头直颤,过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眼角湿润,是笑出眼泪来了,她一边拿手抹眼角,一边侧头看他,道:

你成了亲,我们就断了吧。

季临渊却问: 你舍得?

他问的,当然不是她舍不舍得他,而是她舍不舍得放弃利用他。

她愿意陪他睡,不过是每次趁着他高兴能同他谈些条件。

她沉吟片刻,拿指腹去沾了点口脂,抹在唇上,本来是黑与白,现在是艳丽的红,索魂一样的美。

舍不舍得,也得舍,我怕哪一天东窗事发,你夫人恼了,你为博美人一笑,要杀了我。

她轻飘飘地说着话,像丝丝缕缕的烟,横亘在他们之间。

季临渊把手上的首饰盒丢在她面前,脸色沉了下去: 你不动我的人,我自然不会动你。

她被震声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睨他一眼,道: 放心放心,在我杀不了你之前,我也不会做蠢事。首辅大人,还杵在这做什么,您请吧。

季临渊仍站在原地,敛眸,冷声道: 这次,要我帮你做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那双长媚眼低垂着,首辅大人,我也老大不小了,我想选个驸马。

季临渊的眉眼也沉了下去,他怀疑他的心也在往下坠。

你想要谁?

她勾着一缕发,在手尖上打着转,长媚眼仿佛发着光的宝石,兴致勃勃道: 新科状元安和煦,他长得可真好看,那日他骑马过街,我在楼上看他,一眼就看好了,这样才貌出众的人,适合当我的驸马。首辅大人,劳烦您帮我去说和说和。

静了一会儿,季临渊落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安和煦不适合你,别惦记了。

他走了,长公主在殿内摔东西,砸得豁朗豁朗,像阵阵惊雷。

待平息了,宫人进来收拾,收拾多出来了一个镯子,薄绿的光泽,是难寻的孤品,只是砸成了两半,宫人心惊胆战,问长公主如何处置,她拿过去,端详了一下,想起来他方才在那一开一合摆弄首饰盒,轻描淡写: 扔了。

每次他来找她,总要带点礼物来,只是从来没有亲手递给她,随便扔在哪个角落,宫人收拾时才发现,她从来没有留下他带来的东西,赏了,砸了,扔了,她处理得轻车熟路。

长公主的婚事,有的是人关心。

太后、小皇帝宣见长公主,问她是否愿意替国家分忧,嫁到东吾和亲。

长公主坐在下座,拿起茶来,啜了一口,抬眼环顾,太后信佛,一旁桌架尊着金佛像,点着香烛,太后微笑着,在这袅袅娜娜的烟雾中,慈眉善目,也像一座慈悲为怀的泥像。

再看小的那个,怕长公主,瑟缩着,躲在太后身后。

长公主的亲生母亲,并非如今的太后、过去的皇后,而是江贵妃,她死在长公主十岁的时候。

那时候,长公主还很天真烂漫,皇后叫她带父皇去找江贵妃,说这样江贵妃才会多疼疼她,她信以为真,拉着父皇,去找藏在一个小阁楼里的江贵妃。

可在小阁楼的,不止江贵妃,还有在她身上起伏的野男人。

江贵妃死的时候,对着长公主,恨声道: 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样一个魔煞星。

她还要长公主发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保护好阿年,扶持他当皇帝。

阿年是长公主的亲弟弟。

长公主答应了,只是还没做到而已。

皇后的儿子阿允当了小皇帝,可阿年还只是个小王爷。

那时候的皇后,就是佯装如今这副亲厚温和的模样,哄长公主的。

长公主拿金色指甲套尾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隐约笑着,母后,弟弟,几时我们西陵,沦落到要靠卖公主来维持了?

她眼波一转,看了眼小皇帝,可怜的孩子已经煞白了脸。

太后仍不为所动,淡淡一笑: 嘉懿,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既是长公主,就该做出表率......

长公主仿佛听见天大笑话,握着嘴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哐当一声。

她砸了茶盏,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红红烧一片。

太后脸色变了,长公主疯了,捏住一片尖锐的碎瓷片,逼在小皇帝前,按在他纤细的脖上,只要稍微一用力,小皇帝的血管就会迸裂,血就会哗啦啦涌出来,小皇帝嘴唇都在抖。

别,别......嘉懿,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太后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可她只能好言相劝。

毕竟,没有人知道疯子下一刻会怎么做。

长公主转过脸来,那张脸带着无辜的纯净笑容,母后,我不嫁东吾君主,我要自己挑驸马。

太后连忙叠声说好,长公主眉眼和顺了,将瓷片往地上一掷,高兴道: 母后,好好过日子,风平浪静的,不是很好吗?您啊,总是忘了,最后闹得不愉快,谁也讨不着好,瞧,弟弟尿裤子了。

长公主从太后寝宫出来,日头正烈,她低头看手心,握碎片的时候太用力了,把自己的手心也戳破了,她掏出一方帕子,细细擦了一会儿,疼倒是不疼的,只是心情不是很好。

长公主有千百般让自己高兴的法子。

比如,找情人厮混,可找谁呢?

长公主摆驾到梨园。

长公主和一位清秀戏子单独歇在一间房里。

房里隐约有人唱艳词: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半晌,房内拉铃,下人端着铜盆热水进去,又过了会,长公主出来了,唇上的口脂都没了,只剩下素淡的颜色。

长公主仍然不高兴,去了一趟绸缎庄,又出来了,随从捧着一摞白缎,紧随其后。

长公主突发奇想,去曹将军府上拜访。

曹府上下的人,如临大敌。

长公主拿柴刀劈死大少爷的画面,历历在目。

见过的人,从此对白色、红色有了阴影,大少爷被劈成了一汪血泊,长公主一袭白裙染成了红裙,可长公主的脸,那样的白,比雪还白上几分。

她持着柴刀,笑吟吟对着闻声而来的众人道: 他想强暴我,我是正当护卫。

没有半分慌乱,任谁都不信她的话。

今天,长公主又来了,谁不害怕。

曹将军不在府上,长公主长驱直入,找季临渊明天的新娘,曹夕雾。

夕雾坐在池塘边喂鱼,她也穿着一袭白裙,淡淡的眉,淡淡的眼,面容恬静。

像水仙花一样的姑娘,冰清玉洁。

这就是季临渊心心念念的人,好看是好看的,就是太寡淡了些,未免无趣。

可惜,她的看法不是季临渊的看法。

长公主的出现,惊吓了夕雾。

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长公主毫不自觉,也走到池塘边,挨着夕雾坐下来,从她手里捡了鱼饵,扔到水里,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打旋荡去。

长公主偏头问夕雾: 你冷吗?

夕雾只是摇头,说不出来话。

她又问: 那你为什么在抖?

夕雾咬着唇,声音跟蚊子一样微不可闻: 民女,没有抖......

长公主嗤笑道: 你怕我?放心,我不会动你的,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她说着,手一挥,随从把一摞白缎搁在夕雾面前,长公主又道: 你穿白色很好看,我特意给你买的料子,要不,明天你就拿这个做嫁衣?

夕雾胆子实在是小,直接晕倒了。

差点,就掉进池塘里了。

季临渊来得很是时候,伸手捞住了,打横一抱,夕雾稳稳当当挂在他身上,只是还晕着。

季临渊冷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长公主丝毫不怀疑,如果此时他分得出一只手来,一定会用那只手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

首辅大人,我是无辜的。

她那双眼,仿佛揉碎了所有日光,有璀璨光泽浮动。

不知道她的人,会被她的眼睛骗了。

可季临渊深知她的把戏。

他寒声道: 沈嘉懿,你给我滚。

长公主还嬉笑道: 首辅大人,一下床就翻脸了。

季临渊冷笑道: 你再多费一句话,我就叫人停了阿年的药。

她的脸色变了,惨白惨白的。

长公主被扫地出门,那摞白缎也跟着她一起被扔在门口。

长公主更不高兴了,捡了个台阶坐下,随便拿了一捧白缎,撕了起来。

偌大的宫殿,静得可怕,偶然风吹过窗,有些声响。

恍惚间,似乎谁翻窗而来。

并没有。今天是季临渊大婚的日子,怎么会有人翻窗。

长公主把下颌抵在账本上,压出褶来,她只顾着沉思。

她的权倾朝野,是在季临渊之下的权倾朝野,名不符实。

季临渊昨天把皇商清单换了,她的名目,都被替换掉了。没了钱,她的私兵养不下去了。

季临渊在惩罚她。是惩罚她欺负了他的新娘,还是惩罚她不陪他睡觉了?

她没想明白。

长公主闯进季府,她出现的时候,季临渊和他的新娘正欲行夫妻对拜之礼。

她站在红彤彤的门庭下侧头看,季临渊是笑着的,左脸颊上,漾着一点笑涡,她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的笑了。

季临渊穿红色的喜服,原来是这样的。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

真叫人心动呢。

可他见了她,那笑就被庭前风一吹,没了。可惜啊。

季临渊如临大敌,沉着眉眼,沉着声,长公主,你来做什么?

不仅是季临渊,堂上的人,都变了神色,就仿佛,大白天闯进了一个恶鬼。

她站在那里,可耳边嗡嗡地,她和其余人不在一个世界,这里的热闹、喜庆,与她无关。

很不合时宜。

她忽然记起来,小时候,在这里,她和季临渊玩过家家。

小小的季临渊拉着她的手,说: 嘉懿,你要给我叩头。

小小的沈嘉懿嘟着嘴,双手交叉,抱着胸: 那你怎么不给我叩头?

小小的季临渊捏着小小的沈嘉懿的脸颊,笑: 我们互相叩头,这样,我们就成夫妻了。

夫妻要做什么?

夫妻就是,我是夫,你是妻,我所有好吃的都给你,所有好玩的都给你,别人欺负你,我就把那个人打跑,打不过我就陪着你一起挨打。

小小沈嘉懿很高兴,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小小季临渊左颊上深深的笑涡:

季临渊,一言为定,以后你要做我的夫君。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长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漏了风,什么乱七糟的风也往上呼啸。

夕雾的脸罩在喜盖头之下,她攥紧季临渊的袖子,头静静挨在他的手臂上。

季临渊搂上她的肩膀,把她护在身下。

这样的姿态,就好像,天都塌下来,他也替她顶住了。

原来,做人家的夫君,是这样的。做人家的新娘,又是那样的。

他骗她,他也没骗她。

长公主对疼痛一向麻木,心口漏了风,回头补一补窟窿,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恬恬一笑,衣履翩跹,坐到上位去了,谁都得给她让座。

首辅大人,我来观礼,学习一下,你们继续吧。

长公主慢慢品茶,看着他们对拜,礼成,新娘送入洞房,开喜宴,各处掌灯,新郎官挨桌敬酒。

喜宴的时候,安和煦也来了,长公主心情一下子大好,她拢着袍服,挨着安和煦坐下。

她一坐下,别人都不敢坐了,只有安和煦,还不知状况,愣愣地在那吃菜。

安和煦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长公主。

她额上描着一朵几乎要滴出色泽来的赤色曼珠沙华,身上罩着织锦团花深紫金服。浓郁的眉眼,红冽的唇,雪白的脸。

她端着酒盏来敬他,小指头纤纤翘着,唇角也俏俏翘着,眼尾梢弯一道细细的勾扫上鬓去,勾得人魂魄飘浮。

长公主动了动唇,轻声说: 安和煦,我见过你,你长得很好看。

安和煦没同女人打过交道,他是个干净、简单的君子,读圣贤书,走科举,中了状元,做了御史。他的世界,从没有像长公主这样活色生香的女人。

不说话,一双眼睛会勾人,一说话,红唇来撩人。

他的脸已经红烈烈烧起来,手慌乱去捡杯来,与她碰杯。

可太紧张了,他一碰,撞到半杯酒水,都倒在长公主的前襟上了。

他又惊慌失措,伸手想去掸,他是真的很纯粹,可是指尖一碰,水潺潺的,藏在前襟下的,高耸着的,捧不住的白鸽,把他的手,连带着肩膀,整个人,震麻了。

他结结巴巴说对不起。

长公主慢慢握住他的手,望着他,问: 安和煦,你有妻子吗?

安和煦像个木头人,摇了摇头,他没有过女人,哪来的妻子。

长公主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在他的指缝中,十指紧扣,她又把身子往他身上挪,挨在他肩膀下,低声问: 那,你做我的驸马好吗?

她需要一个夫君。安和煦,是最佳选择。

安和煦呆住了。

季临渊正敬酒到这一桌了,他也听到了。

她盛装出席,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安和煦,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和安和煦初见,叫安和煦心甘情愿,做她的驸马。

她总是恃美行凶。

就在喧闹的喜宴上,骤然地,他生出一种疯狂的想法,如野草藤蔓,乱窜乱涨。

长公主已经笑吟吟站起来同他敬酒了,祝你和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她的眼睛,露出一种真诚的神色来。

是了,她确定她能俘虏安和煦了,所以,首辅大人扔一边,也没关系了。

他仰头一饮而尽,真他妈难喝。

安和煦也与她并肩站着,敬酒道: 祝季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长公主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扬起脸来,拍了拍安和煦的手臂,一双眼亮晶晶,嗔道: 我们该祝首辅大人早生贵子,三年抱俩。

安和煦红着脸,唇角隐隐笑着,不作声。

长公主目光只落在安和煦身上,她唇角也潋潋地笑。

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他们并肩站着,俨然已经是公主与驸马的派头了。

季临渊忽然就确认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在他的喜宴之上,他荒诞地,控制不住对她的欲望,他想要她。

沈嘉懿,不能成为别人的女人。

只能是他的。

他举着酒慢慢踱步走开。

他需要清醒,他不能发疯。

长公主吃酒吃到半盏,雪白的脸上染了红霞,她摸了摸脸,有些发烫,她可不能在季临渊的喜宴之上出洋相,也不能在初识的安和煦面前失态。

她踉跄着出去透风,季府她熟得很,知道哪里安静些。她沿着曲径小道,分花拂柳,寻到后苑的小楼去。这是一处年久未修的老楼,做仓库用的,放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没人守着,只有影影绰绰的光,朦朦的。她在小楼扶梯旁坐下。

有野火花燎燎烧在扶梯一侧,她折了一枝下来,捻起一瓣花,搓揉一番,挤出汁来,滴在指尖上,那红得发紫的汁液在指甲盖上渐渐凝固,她的指甲盖有了生动的颜色,只是那浓郁的紫色,像是要吃人的兽,相当张狂。她低头看,看着看着,吃吃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忽然记起来什么,她提着裙摆,踩着木阶往楼上跑,一把推开门,疯了似的,翻箱倒柜,双手扒拉着找东西。她记起来,她有一对心爱的娃娃,丢在季府了,她要把它们找回来。

可是无论她怎么找,也找不到,折腾之下,她蓬头垢面,正垂头丧气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转过身,月光跟着来人,无声地,进入了这老楼里。

门落了锁,他慢慢朝她走过来,一身酣酒气,眼尾那抹红,像胭脂擦过一样。

季临渊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状态,不像好相与的样子。

难道,首辅大人,对她临时起了杀意?

或许,成亲了,他定性了,清醒了,杀了她,他们季氏就扫清一切障碍了。

他的姑姑太后会很高兴,他的表弟小皇帝也坐稳皇位了。

她不能死,死在这破楼里。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慢慢往后退,手下四处去摸物件,她记得,刚才在那里,有个琉璃盏。

她举起来,没有半点犹豫,使尽力气向他头上砸去。

哐啷。

她没得逞,他夺下来,把琉璃盏摔在地上。

她退无可退,抵在一张大红檀木桌前,季临渊擎住她的手腕,抵在她身上,他的眼,也醉了,琥珀水泽里,只有一个长公主,不甘心的长公主。

季临渊,不要杀我。

她红着眼圈儿,她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在这里,一个破楼。她做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羽翼,再等等,她就可以和季临渊抗衡了,她缺的是时间。

他贴着她的脸,躬身俯下去,她被迫仰躺在大红檀木桌上,季临渊绕过她的脸颊,叼住她的耳垂,她整个人都在战栗,只听他喑哑着说: 沈嘉懿,你的权谋,学得不精。

翅膀还没硬,就想挣开他。他还可以利用,为什么不继续利用呢。

他是在宣判死刑,可这个时候,她反倒冷静下来了,勾唇一笑,道: 我半路出家,自然不如你学得好。首辅大人,今天可是你大喜之日,杀了我,不吉利。我就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的。不是吗?

季临渊低声笑,不作声,他去解她前襟的扣子,颇有耐心地,温柔地解。

衣裳下藏着拥雪堆峰,取悦了他。

他的手掌覆上去,滚烫,几乎要将山尖的雪融化了。

她借着月光,看清楚他脸上的欲念。

首辅大人,疯了。

他是疯了,大红檀木艳得冶,深紫金服半裹着,托着半裸的她。

她把月光都披在身上,比酒还迷乱人的心智。

他什么都知道,她要嫁给安和煦,因为安和煦有另一半玉玦。

西陵有两支军队,分别听半块玉玦指挥。

季临渊有一半,麒麟军纳入他麾下。

安和煦有另一半,可以指挥龙骧军。

可安和煦并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知道,那半块玉玦是要给他媳妇的。

季临渊低声说: 沈嘉懿,你要玉玦,我也有,你怎么不管我要呢?

他忽然撞进她的身子,没有预兆。

她的指甲深深嵌在他铁臂里。

在这小破楼里,只有腐朽的味道,光沉沉的,她在他身下,承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索求。

野合。永远没有洞房花烛夜。

她笑着: 首辅大人,我犯不上自取其辱。说着,她笑声忽然又黯淡下去,好像,我也总干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桌子咯吱咯吱的声音。

忽然,有人踩着木梯上楼,一盏灯渐渐照亮门口。

谁在里面?

是查房的下人。

长公主无声地笑起来,她望着季临渊,长公主荒唐,什么也不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故意扭腰,把季临渊逼急了,不管屋外的灯、人,掐着她的凹陷,疾风骤雨。

无声的对弈,终于,结束了。

门口的人奋力摇了摇门,掣不开,翻着一大串钥匙,发出清凌凌的声。

在夜风里,声音很刺耳。

那人没有找到钥匙,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只猫,扑到那人身上,直冲着那人呜哑叫。

晦气,小鬼猫,把人吓死。

那人提着灯,趿着鞋,噔噔下楼去了。

长公主推开季临渊,慢慢拢起乌云来,她瞟一眼季临渊,他红色喜服揉皱了,她笑道: 首辅大人,回去怎么和新娘交代?

季临渊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她叫他看得发毛,把衣裳穿好,去开锁。

季临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嘉懿,做我的情人两年,不能嫁人,不能跟别人睡,两年之后,我把玉玦给你。

她转身看他,此话当真?

他点头。

她垂下眼,想了想,唇角绽出一个笑来,同额上的曼珠沙华一样,致命的温柔。

好。

季临渊,但愿你不会后悔。

季临渊离开了小楼,长公主也要离开季府。

她自己一个人来,自己一个人走。

月光是阴冷的,藤萝野蔓是阴森的。

在诡峭石壁下,闯出来一个疯婆娘,手持利刃,眼冒寒光,想杀她。

利刃擦着她雪腻的脸而过。

长公主的声音极轻,像月色下的薄雾。

好好活着,不好嘛?嗯?

那尾音,温柔得叫人心颤。

她掐住疯婆娘的手腕,一卸,那女人的手垮下去,像木偶一样,被长公主提着。

可疯婆娘还糊涂,嘴里仍叫骂着: 沈嘉懿,你这个恶毒女人,我要杀了你,给我儿子报仇。

长公主一端详,哦,原来是曹将军的夫人啊,五十多岁的白面妇人,穿金戴银,保养得还不错,只可惜,蠢了点,季临渊的丈母娘就这德性。

要杀她?也不请丈夫、女婿来杀,再不济请一批刺客,可自己拿着一把匕首冲上来,是怎么想的,瞧不上长公主吗?

季临渊她杀不动,他的岳母,她还杀不动吗?

哦,她很久没亲自动手杀人了,所以,大家好像都忘了,她喜欢杀人这回事。

她慢慢抚上曹夫人的脖颈,泛紫的指甲差一点就要掐断那青筋了。

长公主的手很冰,沾在人的皮肤上,就像从幽深水池爬起来的水鬼,掐着人的魂索命。

曹夫人到这时,才回过神,她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

长公主竟敢?

可是她又想起来,长公主拿菜刀劈死了自己的儿子,她怎么不敢。

曹夫人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木着脸,茫然道: 儿子,娘亲没用。说着,滚下两行泪来。

长公主发了怔,又垂着眼,微微一笑,曹肆那样的混账,也有一个娘,蠢到用命来给他报仇。

她掐着曹夫人提到半空中,忽然往外一丢,像丢破烂一样,曹夫人留了半条命,晕厥在地。

她对一个母亲,手下留情了。

大约是,她只能从别人家的娘亲身上,知道什么是母爱。

长公主拿手绢擦了擦手,沉着脸,出了季府。

安状元不知在季府的大石狮旁等谁,提着一个小包裹,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月光也偏心,落在她身上是暗的、冷的,落在安状元的身上,是亮的、暖的。

长公主实在没心情去撩拨了,她径直往前走。有人在身后叫住她.

长公主......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她,人们叫她长公主,只有害怕、讨好、威胁、鄙夷的语气。

不像这位刚入朝廷的安状元,什么都不懂,像叫一个寻常姑娘一样叫她,是温柔、珍重的语气。

长公主顿了顿,转过身来,因为累,那双璀璨的眼此时沉沉耷拉着。

安状元,找我?

安状元走到她跟前,月光遮不住他脸上的微醺,他柔声说: 你的手掌心,受伤了。

长公主怔怔地,打开手掌看,戳破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了脓,狰狞丑陋。

这点伤口,算得了什么。

她重新拢回手,把手藏在袖子底下,难堪的、不济的,不能轻易叫别人发觉。

她垂下眼,轻轻笑: 不碍事。

她说着就要走,刚走开一步,安状元犹犹豫豫地,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扯一扯她的袖口。

长公主转过脸疑惑地看着他。

安状元白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不敢看她,眼睛盯着地下,嗫嚅道: 我有药,给你擦一擦,好不好?

好不好?还有人会问她,好不好。

她觉得世界好像震了一震,在震声中,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作声。

安状元看她皱着眉头,以为她是怕疼,他紧紧捏着她的袖角不放,低声说,我还买了糖,疼的时候,你就吃一颗糖,好不好?

一步之遥,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站在月光之下。

她仍站在黑暗里,不动,只是轻轻笑起来,眼睛活泛了起来: 你很爱吃糖吗?

只有爱吃糖的人,才会觉得糖是个好东西,所有人都爱吃糖。

安状元的脸,飞着一道又一道红,他抓了抓头发,一个大男人,被别人发现爱吃糖,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我,没有,只是我妹妹,怕苦怕疼的时候就喜欢吃糖,我以为,长公主你也喜欢。

长公主低头想了想,她很久没吃糖了,上次吃糖,是老相国的千金捉弄她,弄了一个糖丸给她吃,吃到一半,有半截虫子,她就把老相国千金的脸划花了。

太久了,她不记得糖是什么滋味了。

会不会上瘾呢?如果吃了,就要一直吃下去吗?

吃糖,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

她还在想着,安状元已经把糖剥开,用手郑重地托着,递到她眼前来了,他的眼睛明亮,他的声音,小心翼翼: 喏,试一下?

她伸出手,想去接,可是到了半空,忽然收回去。

他手上的糖果,像一颗红宝石,越鲜艳的东西,越可能有毒。

长公主并不打算相信安状元,他和她,只不过刚见一面。

她唔了一声,摇摇手,我不喜欢吃糖,怕牙疼。

安状元很失落,却依旧很坚持: 不吃糖,药总是要上的吧?

长公主想了想,指了一边的石阶,坐着,我脚酸。

安状元笑起来,他的笑容,是清澈的,没有掩饰的。

好像这位状元,不懂得为官起码的情绪,比如: 不动声色、捉摸不透。

他高兴是高兴,不高兴是不高兴。很分明的情绪,这样很好。

如果他成为她的驸马,那,她对付他,就轻松得多。

融融的光洒在石阶上,他们坐在光里,长公主摊开手,递在安状元眼前。

安状元高兴的神色没了,拧着眉,额间就皱成了一座小山,他打开小包裹,取出药酒,把纱布蘸湿了,很轻、很轻地点在伤口上,再慢慢涂上一层厚厚的药。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她,怕她疼,可是她没有半点疼的意思。

他一看她,她就对着他浅浅一笑。

安状元甚至都怀疑,是自己的掌心戳破了,他是在给自己上药,不然为什么,给她涂着药,他自己的心头,好像被谁的大手攥紧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握紧、松开,握紧、松开,一抽一抽地,疼得发紧。

都涂好了,他托着她的手,轻轻呵一口气。

她倒吸一口冷气,抽回手来,质问他: 你干什么?

他愣愣地说: 上药不是都这样的吗?

大人给小孩上药,涂好了,总要对着伤口轻呵一口,然后说,乖宝宝,不疼了。

安状元不敢叫长公主乖宝宝,只能给她呵气,在心里说,这样就不疼了嗷,一切都会好的。

一瞬间,长公主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干净的人,她真的要把他牵扯进来吗?

有人一直活在深渊之下,有人一直活在云巅之上。

她要把他从那个清平世界,拽下她的万丈深渊吗?

长公主站了起来,冷声道: 安和煦,你还不认识我,如果你认识我,你只会后悔。

你会后悔,站在云巅之上,向一个恶鬼伸出了手。

你以为那是救赎,那可能是,万劫不复。

安和煦,趁着我此时此刻心软,趁着你刚认识我表露出的善意暂时感化了我,走开。

不要靠近一个恶鬼。

她说着,就跑了。

她难得一次,想放过无辜的人。

长公主在永安城开了最大的妓院、赌场。

肮脏的买卖,黄赌毒,除了毒她不沾,什么她也掺和进去。

肮脏的钱,总是来得最快的。

妓院开张前一晚,季临渊来了,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半夜刚赶回永安城。

那时夜色正浓,长公主睡得正沉,她难得有那么乖的时候。

他掀开她的被窝,闯进去暖和的世界。

他寻着她的唇要吻,她醒了,双手撑起来,支在他胸膛前,她的眼睛,在夜里,像一簇鬼火。

她悄声呢喃: 首辅大人,我吃东西的时候,唇咬破了,心疼心疼我吧,别吻我的唇。

他冰冷的唇,停在她的下颌。

西陵朝有个说法,吻一个人的唇,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是心上人。

他仔细分辨,是用牙齿用力咬破的,她并不是那种吃东西会咬破唇的天真小姑娘。

她不想要他亲她。

他没有再吻她,只是把脸埋到她丰盈胸乳前,深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气,铺天盖地,把人罩在属于她的,香甜的世界里。

他觉得有点累,闭上眼,握着她的手问: 沈嘉懿,你身上,是什么香?

她嘻嘻地笑了: 罗刹城的,当时把他们的城屠了,搜刮了不少香料,我也不知道什么名头,怎么,很香吗?你喜欢啊,那你等会走的时候,给你夫人也带一点啊。

季临渊抬眼静静望她,她的脸上,有痛快的神色。

他哑声道: 沈嘉懿,能不能......

他没有说完,只是松开手,不再抱她,躺正了,单手枕着,合上眼睡。

可她却坐了起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首辅大人,其实,你身上也有香。

他睁开眼看她。

她高兴笑起来,轻轻推他: 是贵夫人的香气,熏得我脑壳发昏,首辅大人,好人做到底,今晚就别在这过夜了,我明天有正事呢。

季临渊仍不动,他沉沉望着她,沈嘉懿,我困了,累了,我只是想睡个觉。

首辅大人,你该回家去,混在我这,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他并不理会她,依然阖着眼。

她踹了他一脚,可他还是没反应,她只得从床上爬起来,那你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散散步。

她以为很容易的,她以为跟从前差不多,可是不一样了,在宗谱上,他与另一个女人镌刻在一块。

她从他身上翻过去的时候,被他拽到身上,他揽着她。

就这样吧,沈嘉懿......

话都没说完,他睡过去了。

他竟然睡过去了。

可他搂得也太紧了。

她整宿没睡,睁着眼,等天光。

他走的时候,沾了一身她的香气。

她倚在门前送他,低眉轻声对自己说: 两年,应该足够了。

季临渊,临渊,你知道你已经踏了半只脚进深渊了吗?

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会拽住你的脚,叫你跌落深渊,叫你粉身碎骨。

罗刹城的香,沾多了,是会死人的。

长公主的妓院,与众不同。

这是一座男妓馆,叫南风别苑。

这里的男妓,上等容貌,一流风姿。

头等的男妓,长得与首辅大人相似,多刺激。

原来长公主先前是在做调研呢,先自己体验,再推上市面。

人们一边忙着对长公主口诛笔伐,一边又翘首以待。

长公主都说好的男人,那必然是极好。

男妓们有不同的才艺,有不同的性子。

你可以让他们假扮各样的角色。

想一想,可以和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颠鸾倒凤,可以让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俯首称臣,这是多少永安城少女少妇的春闺梦。

哦,不,这可能不仅是女人的春闺梦,也可能是男人们的。

噱头在,谁不想去体验一把。

人们在白天光鲜亮丽,在深夜,猎奇的心思、阴暗的欲望,彻底攻克了理智。

南风别苑实行贵客制,只有拿到长公主亲笔授批才进得来。

所以,长公主的亲笔授批在黑市成了一门买卖,长公主自导自演,愣是把入场券炒出了一个天价,南风别苑的钱她赚,中间商差价她也半点不漏。

短短一个月,长公主赚得盆满钵满,人们说长公主荒唐,可谁都想要一张长公主的授批。

首辅大人是后知后觉的,毕竟他已经有一个夫人,有一个情人,他从不到那些烟花之地。

可是有人说漏了嘴,说起昨夜,那个男妓,跟首辅大人,有七分相似,首辅大人当场把杯子捏碎了,随手把嫖妓的那几个官员杀了。

太后在深宫,也听说了,刚换掉沈嘉懿的皇商清单,她就另辟蹊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该对季临渊施压了。

如果不是他总说她不成气候,就不至于叫她在眼皮底下慢慢壮大起来。

小皇帝下令,近来永安城多有败坏民风不法营当,特令御史大人彻查。

季氏一族去查,长公主一派极力反对,最后,选了哪个党派都不靠的,中立的御史大人,初出茅庐的安状元去趟这出浑水。

安状元就这样,被安排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南风别苑很快被包围了。

安状元领着一队兵马,手持火把,佩戴兵械,飒然闯进去。

安状元虽初出茅庐,做事有章法,一令之下,一锅端,在场一干人等抱头面壁跪下,痛哭流涕,悔之晚矣,其中不乏名流贵族。士兵盘诘,核对户籍,录证词,拿赃银,对数目,一切很顺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兵来请示: 顶楼上,有一屋锁着,据说,是长公主在内休息。

安状元愣了愣,雷厉风行的章法落了破绽,说话也乱了方寸,长,长公主?

他把士兵叫回来,都不准去打扰长公主,本官自己去请。

安状元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抬手要敲门,手悬在半空,撤回来,扯直衣领,理了理官服,袖口有很细微的褶皱,他仔细抻了抻,方轻轻敲了门。

没人答应他。

他暗觉纳闷,又鼓足勇气,轻声喊: 长公主?

仍无人应他。

门缝里钻出来白色烟雾,安状元脸都唬白了。

当下自己就撞开了门,闯了进去。

进去,是另一个昏昏世界,一个烟雾缭绕的世界,谁在岸边,撩拨水,凌凌的水声。

窗户正对着门,门一开,乍冷的风从四面方呼啸着灌进来,重重叠叠白色轻纱此起彼伏,似掀翻水浪,安状元一路拨开烟雾、轻纱,见到了长公主。

正在沐浴的长公主。

她光裸着背脊,水欲遮半掩地笼着朦朦胧胧的胸乳,看不清,只是波浪起伏,绵延,在水下一晃一晃地,晃得像圆月,托在云影里的,圆月。

长公主双手交叠着,叠在桶沿边,下巴搁在手上,一双眼水雾朦胧,安静地看着闯进来的安状元,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像一束阳光,闯进来,就把烟雾都驱散了。

安状元站在那,如箭穿雁嘴,钩搭鱼鳃,他说不出半句话,脑子里嗡嗡的。

要等这位安状元说话,可能水都要凉透了。

长公主终于先说话了。

呆子。

安状元那个被雷击中的劲儿,才缓过来。

他迅速转过身去,闭上眼,心跳如鼓擂,震得耳朵都要聋了,疯掉了。

可还听得分明,长公主从水里站起来了,水哗啦啦的,甚至有一些,溅到他手背上了。

那是烫人的水。

又是窸窸簌簌的穿衣声,安状元控制不去想,可是水光中的圆月,水雾下的眼睛,都在望着他。

他试图压住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在心里念起书来: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

安状元........把外衣递给我。

她的外衣,挂在他的眼前。

他哪里还记得住书中的教诲,就听她的话,走上前去取。

那漂浮着的香气,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把他包围了。

他闭着眼,不敢回身,往长公主方向倒退着走,心算着差不多了,递过去。

长公主在他身后轻声笑了起来,接了过去。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同他说话,安状元,你热吗?

安状元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长公主又低声说: 可是你的指尖,很烫。

安状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长公主又问: 你来这做什么?

长公主明知故问,可安状元哪里知道,他认真回答她: 南风别苑做不法营生,我来查办的,你以后别来了,这里不是好地方。

长公主穿好衣服了,慢慢踱步走到他眼前,才看清楚这会他还闭着眼。

真是个呆子。

她把他遮眼的手拨下来。

问: 什么不法营生,安状元,说说看。

这可把安状元为难住了,他只得讷讷地说: 你不知道的好,总之,别来了,好不好?

长公主差点笑出声来,他还以为她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呢。

是她一手打造的这个销魂窟,她能不来吗?

可她还想逗他,难得,遇上一个这样,奇怪的家伙。

你不说,我就愿意来。你告诉我了,我知道坏处了,就不来了。好不好?安状元。

她也学会说好不好了,对着安状元。

安状元皱着眉,斟酌了许久,这是一个骗钱的地方,到处都是骗子。

长公主想了想,安状元也不是傻得彻底,她轻轻哦了一声,又问: 那怎么处置呢?

安状元说: 查封,扣押,财产充公。

长公主掸了掸衣裳,没有作声,慢慢走了出去。

长公主生气了?

他急忙跑上去,拉住她,怎么了?

长公主娇笑道: 安状元,这家店,是我开的。

安状元拧紧了眉头,他以为她在说笑。

可是长公主继续笑着说下去: 安状元,你要与我为敌?还是为友?

她那双灿灿的眼睛凝视着他,安状元答不出话来。

长公主轻笑一声,仿佛在笑自己,也仿佛在笑他: 我说过,你并不认识我。安状元,我们,还是为敌吧。

她说着,沉下眉眼,抬手拨开他捏住她袖口的手指。

深渊里的人,惧怕阳光。

那只会暴露一切阴暗,光明才是最残忍的。

安状元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他敛着眉眼,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她,问: 你缺钱,对不对?

状元郎是靠实力考上的,看问题嘛,总是一针见血。

长公主淡淡一笑,偏头看着他: 维持长公主的体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状元,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她应该拂袖走的,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跟这个呆子瞎聊呢。

安状元默了默,低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会,抬头对她郑重说道,我知道了。

长公主以为事情有转机,难道状元郎,这么好骗?

她笑吟吟问: 你不封南风别苑了嘛?

她心情有些好,向他走近一步,很近地看着他。

安状元还是那个安状元,脸又隐约红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想看别处,可是一低眼,就见她胸前的大锦荷花被勒得鼓胀胀的,撑满了,像盛夏开得正艳的模样。

他的耳朵也烧了起来,只是强撑着,把眼飞向其他地方,看门也好,看桌也好,总之,不能看她。

封,是要封的。

长公主恼了,厉声道: 说到底,你还是要跟我作对。

我不想跟你作对。

长公主盛威之下,安状元讲话还是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的。

长公主哼道: 那你什么意思?

这个营当不好,别做这个了,好不好?

这位安状元真是不可理喻,他凭什么以为他一句好不好,就能说服人了,他凭什么。

长公主被他怄到了,手负到背上去,来回踱步,走几步,就回过头来,拿手指头点住他,手尖颤了几下,竟然说不出半句话。

安状元垂着手,眉眼乖顺,浑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等她说话,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应该叫作长公主的训话,说和训,是截然不同的。

长公主气极反笑,摇了摇头: 我问你,这个营当,怎么不好,有买有卖,大家各取所需,这怎么不好,我没抢没偷没杀人,怎么不好,你说说看,你要是能说服我,我就不干了。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只要动手封我的店,我就动手杀了你,你信不信?

安状元没把她张牙舞爪的威胁听进去,仍然温温柔柔,娓娓道来: 长公主,存在并不等于合理,或许,有需求的一方诚实反映了他们的意愿,那供给方,不见得建立在公平和自愿的前提上。

长公主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起来,又直接打断了他: 安状元,我们南风别苑,可是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来的,在这里,一个月他们就挣到一辈子的钱了。你说,他们不自愿?难道是我拿着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面,叫他们来的吗?

安状元啊安状元,你不识人间疾苦,你站在朗朗乾坤之下,你怎么可能知道,有些人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卖,说什么自愿,命都要没有了,还有得选吗?不过是一副躯壳、一张脸皮、一份尊严,沼泽中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舍弃的。

苍老的晴空,偶然掠过一只白鸽。

日光落在画楼飞檐上。

安静极了。

长公主顿住了,她疯了吗?跟一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讲道理。

她在浪费生命。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长公主以为自己把他说服了。

可是没有。

安状元有自己一成套的圣贤书体系。

他沉吟道: 所以,我才要封。如果你的南风别苑,成为一条捷径,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选择了捷径。

他懂什么?他就像那些四书五经,高高在上的四书五经,要人们自怜自爱,要人们克己复礼。

可从来没有告诉活在黑暗中的人们,我该怎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有资格去谈论怎么活着,活着的意义。

安状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长公主觉得荒唐至极,她听见自己在冷笑嘲讽他: 安状元,你封了一条路,有本事辟一条新路吗?

她慢腾腾地笑起来,慢腾腾地走出去,掠过晴空的白鸽掠过她的肩头,扑棱棱地又走了。

谁不想要走康庄大道啊,如果有的话,如果可以的话。

安状元封了南风别苑,长公主并没有对他动手。

或许,他那晚上给她上的药,让她的慈悲之心维持到了今天。

过了今天,安状元,你再遇上我,就休怪我冷血了,毕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安状元回到家中,母亲揽着妹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敲核桃。

安状元问: 娘,我们家有钱吗?

安母咦了一声。几时她这位儿子,也会问起银钱的事了。

安母笑道: 不多也不少,够你娶媳妇的。

安小妹咯咯笑起来,拿一根小指头刮着脸,冲哥哥扮鬼脸,哥哥要娶媳妇了。

安状元走过去,捡了一个核桃吃,把妹妹抱起来,举在肩头,又对安母说,娘,你把我娶媳妇的钱准备一下,我有用。

安母感到意外,更多的是惊喜,她忙拉住儿子,追问: 小煦,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样,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家住哪里,年方几何?

安状元不紧不慢说: 她啊,全天下最美,脾气,可能不太好,家就住在,额,我也没去过她家,年方几何,也不知道。

安小妹咯咯直笑: 哥哥,羞羞......

安状元抓着小妹一顿挠痒。

虽然有缺点,但安母已经喜笑颜开了。

她的这位儿子,对女人向来不感兴趣,她都急得求神拜佛了,暗中又托人给他诊脉。

就怕,儿子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好男风。

诊断过,隐疾是没有的。那么,难道?

安母听说最近有个南风别苑,她甚至想去买张票,骗儿子去体验体验,好确认下。

这下好了,她儿子亲手把南风别苑封了,她儿子还有喜欢的姑娘了。

脾气差,没关系,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也这样,脆弱,多疑,可是没关系,只要夫君疼着、宠着,那些刺儿就会慢慢被抚顺了。

照她儿子这种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了就要捧上天的,不怕哄不来那姑娘。

就这么办,晚上安父一回家,就赶紧商量提亲落聘的事情。

偌大的安府,一下子热热闹闹忙碌了起来。

安父安母给儿子准备娶媳妇的产业银钱,有点多,大多还在永南城,他们一家子,就是陪安状元来永安城玩一玩的,家底还在永南呢,这一时半会的,清点不过来。

安状元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忙到深夜,安母和安父秉烛来同他夜谈。

问他,和姑娘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安状元有些沮丧,答道: 没有。她还讨厌我。

安母自恃是过来人,深谙女子心事,拉着儿子的胳膊,孜孜不倦道: 小煦,可别犯傻,年轻姑娘,就喜欢口是心非。如果她说讨厌你,就是喜欢你,你千万不要打退堂鼓。

安父抚着胡子,重重地点头。

安状元半信半疑,只是书上未曾教诲,师傅也没教过,无据可考,或许,娘说的是对的。

安状元沮丧的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提振。

他又问: 爹,娘,钱准备好了吗?

安父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安母捂着嘴笑道: 瞧你,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现在贸然去求亲,人家姑娘父母也不答应,再说了,那些东西一时半会也收拾不过来......

安状元愣愣道: 求什么亲,我只是要钱,送人的。

安母啊了一声,安父也凌乱了,几个意思?

敢情,这儿子,是要把家产都白送人吗?

所以,他们白高兴了?

傻儿子还是那个傻儿子。

一个子儿都不会给的,除非他娶媳妇。

于是,安状元连续几天,一下值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终于有一天,他去赌场了。

法度未禁赌,长公主的赌场照样营业。

南风别苑被封了,长公主决心要把赌场做得风生水起。

于是,长公主这几日亲自去赌场,下场当庄家,亲自摇色子。

输在长公主手里,心甘情愿,赢了长公主,那能炫耀一辈子的。

一下子,全永安的有钱人、没钱人,全都转战赌场了。

长公主故技重施,设入场券。

长公主还顺带,在赌场内,设了酒楼、厢房。

赌累了,去吃吃免费的美食佳肴,去睡一觉,歇一歇。

歇完了,继续赌。

怕你没钱了,伙计会拉着你,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这样吧,哥借你点钱应应急。

好家伙,钱没了还有钱,不怕你输不光,这是一场与恶鬼的交易。

终于,伙计盘算着你的家底都输光了,押着你回家去了,拿你的房子田地,甚至妻子做要挟。

这是一个,你一跨进去,就出不来的深渊了。

赌,赢了一夜暴富,输了倾家荡产。

谁都以为,我只是去摸一把,就一把,赢了一点小钱,就走了。

这回走了,总有回来的时候。

赌场永远不怕没有回头客。

人就是这样,贪,欲壑难填。

安状元出现在长公主摇色的那一桌前。

长公主将手上的骰盅放下,慢腾腾地掀起眼帘看安状元。

他不属于这里,一身青衫,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与赌场的光怪陆离格格不入。

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笑: 安状元,也想赌一把吗?

长公主想给安状元一个教训,叫他知道世道险恶,人心叵测。

赌场里,有人笑,有人哭。

鱼龙混杂,气味很难闻。

男人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

安状元的眼里只落着一个长公主,她把外袍扎了一个结,横扯在半腰间,一只腿支棱起来,踩在一张凳子上,挽着袖子,露出来半个细嫩雪白的胳膊,上面一朵曼珠沙华,花蕊吐露的色泽野蛮生长,直蔓延到手背来,给人错觉,仿佛一碰上她的手,那花藤会迅速把你缠绕上,让你也成为毒花的俘虏。

安状元望着长公主的眼睛,朗声答道: 赌。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官,都围过来了。

谁不知道新科状元洁身自好,高风亮节。

有幸能目睹,新科状元从神坛摔落的样子,那可太有意思了。

长公主握着盅,盯着安状元,翘着纤纤兰指,摇了起来。

她也很期待,看到安状元哭鼻子的样子啊。

这种心思,大约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幸福、那么优秀,有一天,你得到一个机会,把那个幸福的、优秀的孩子拽下来,让他变成跟你一样的人,那多棒啊

不幸,就一起不幸好了。毁灭,就一起毁灭了。

省得安状元天天让她觉得自己很惨,大家都在深渊下,就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对不对?

围观的人很嘈杂,安状元很专注地听着。

长公主一个花手,落定了,她的手按在盅顶,红冶的唇微启: 安状元,大?还是小?

只是二选一,有一半的机会搏。烫金的字,在桌面上发着光。

安状元把所有带来的银票,放在赫赫的大字上面。

长公主再问他: 不再考虑考虑吗?

安状元斩钉截铁道: 不用。

咦?为什么觉得状元郎胸有成竹的样子,围观的人蠢蠢欲动了,听说,这位状元郎,是三元及第,是个天才,或许,状元郎有不为人知的本事呢。

马上有人喊: 我也全压大。

于是陆续,连叠声,此起彼伏的押注声,我也,我也,大......

全场买大。

赌状元爷一把。

长公主站在阴霾里笑,最后再看一眼安状元,安状元,他们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如果输了,你名声扫地了。

安状元的额头,沁着薄薄的汗。

他那白净的脸上,被热气蒸得有些红了。

他说: 长公主,这一把,只有我们两个人赌,别带别人。

围观的人恼了,不愿意。

凭什么?有钱一起赚,你还不让人沾光了咋的。

长公主却一挥手,别人都给我滚,这一把,只有我只跟安状元。

她支着下巴,侧头看着他笑,那是诱人进地狱的,蛊惑的笑。

全场静寂。

长公主开盅,全场哗然。

都以为安状元是个王者,谁知道,是个渣。

安状元,输了个精光。

围观的人对安状元一片嘁声。

长公主十分痛快,禁不住拍着掌,笑起来: 安状元,你输了。

她想在他脸上找到懊恼、颓丧的神色。

可没有,半点也没有

这个书呆子输了钱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何止没有。

他反倒笑吟吟地说: 长公主,是我输了,你赢了。

他很喜欢长公主此时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容,那很张扬的、明亮的笑容。

他输了,她是真的高兴。

他也高兴。

长公主又恼了,他凭什么那么平静。

长公主朝边上的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立刻凑到安状元面前,道: 状元爷,别灰心,再玩几把,输的就全都回来了,钱我这有,您不必挂心,尽管玩,玩他个尽兴,不枉来一趟嘛......

可是,安状元拒绝了。

他又不是真的来赌的。

长公主奸计未得逞,气得摔盅,转身就上楼去了。

安状元也该走了,转过柱子,有人领着妻女在典卖,年轻的妻女在号啕大哭。

安状元转过身,问伙计借了很少的钱,赌了几把,赢了刚好够用的一点钱,帮忙把人赎了,把钱加倍还给伙计了。

伙计目瞪口呆,有这本事?

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别人摇色的时候,这位状元爷很专注地听,他根本就是会听色。

所以,状元郎根本就不可能输。除非,他想输。

伙计把钱搂紧了,生怕安状元再跟他借钱,那他能把赌场赔光了,会被长公主打死的。

伙计连忙打起精神,捧上真挚的笑容,欢送安状元。

可别来了。千万,千万。

长公主一个人走出赌场。

天黑了。

疏落几只黑鸦,乌压压从头顶掠过。

长公主垂下眼,狠力地搓着手背上的花色,或许,她可以去一趟罗刹城,看一眼沉睡中的阿年。

有人叫住她,长公主。

谁会在夜里叫她呢?她以为只有阴间的鬼,或者,人间的鬼呢?

她循着声音,转过身去。

安状元站在街口,明朗朗地望着她笑,他的身后,恰好千家万户的灯火依次亮起。

自从阿年昏睡以后,她在夜里行走,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活在人间。

长公主疲惫地问: 你还来做什么?

也不知道安状元,是怎么长大的,有一颗抗打压的、坚强的、执着的心。

安状元腼腆笑道: 恰好路过,说着,又指了指手上的食盒,轻声问她: 我娘亲手做的甜糕,长公主,要尝一下吗?

快要清明节了,西陵朝的人家,会开始做一些甜糕,祭拜亡灵。

其实,人们自己想吃甜糕,可是大人总不能贪吃的,所以就说,让亡灵也回人间吃一口甜食吧。

她在季府吃过,在宫里,没有人会做这个民间的小吃,也不是,只是没人做给她吃。

她踌躇不前,她饿了,或许是头顶掠过的乌鸦叫得太凄凉,或许是长街的灯火太明亮了。

长公主走到安状元身边,她指着食盒,理直气壮道: 我要一块。

安状元豁地一下笑开了,或许是觉得太过放肆,笑到一半,又稍微收敛一些,可唇角的笑痕还是很深。

他们在一堵墙下吃甜糕,墙上野剌剌烧着春花,暖香涌动。

长公主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抬眼看安状元,他在看着她吃。

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像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像她屠城那夜,抬头看的,天上的月。

她认真地嚼着每一口,严肃地同他说话: 你娘做的甜糕,好吃。

他怕她噎着,给她递水,皱着眉叫她吃慢点。

今晚的夜,皓月当空,他们都坐在光里。

借着光,他几乎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长公主,比他小一岁,她今年十岁而已。

只是人们常常会忘记,长公主只是个十岁的姑娘而已。

长公主问他: 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安状元淡淡笑道: 不远。

不远,也就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安状元住在哪里呢。

他可是有玉玦的人,从他踏进永安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监视了。

她没有说话,默默吃着甜糕。

甜糕吃到肚子里,暖暖的,热热的,甜甜的。

她忽然悄声说: 你以后,别来赌场吧。

安状元从善如流,点点头。

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来,这位安状元或许有点喜欢她,可能是他的世界里,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所以觉得新鲜。

但这只是刚开始,人们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好的。

他喜欢她,这对她是好事,对他是坏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算她再不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动容。

可转念一想,他可是把她的南风别苑都给封了,她亏了那么多钱,吃他几块甜糕,也算平了吧。

想到这里,她就心安理得了。

她舔舔唇角的糖屑,开始琢磨,怎么骗他的玉玦呢,两年之后,他肯定已经把她都看透了,那时候再下手,会不会来不及。

怎么不违背和季临渊的誓约,又能骗到安状元呢?

她暗中瞟一眼安状元,他托着下巴,在月光中静静看她,他的目光,很温柔。

她笑着拿手肘碰他胳膊,听说你家是永南城的,我听人家说永南城的人娶媳妇,都要送新娘一块传家玉,有没有这回事啊?

安状元红着脸说是。

长公主把脸依偎在他手臂上,亮着眼睛问: 给我看看好不好?

安状元整个人像被定住了,她的脸在他的手臂上轻轻蹭着,像一只小白狐,那双看着他的眼睛,摄人魂魄。

他像个雕塑一样,不敢动,怕惊扰她,她又扯一扯他的袖子,好不好啊?

他当然说好。

虽然他的父母早就告诉过他,这半块玉玦,谁要也不能给,除了他未来的妻子。

他早就把父母的教导抛诸脑后了,从腰间摸出来那半块玉玦,毫不犹豫递给她。

她接过去,在月光下看,龙形玦,云雷纹,年代悠久,内环一个浅浅的安字。

所以,安家究竟是什么来路。

就算是去查,她也只查到这半块玉玦在安状元手上,安家太神秘了,什么也查不到。

如果不是他们来京城了,没有人找得到他们。

都知道他们住在永南,可是,她也好,季临渊也好,派了很多人去抢,都无功而返了。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们忽然来到京城了。

他们像平凡的一家四口,探子守在他们家门口,天天回报的就是,他们家今天吃什么,明天玩什么。

无聊透顶。可也让人更捉摸不透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恐惧。

她和季临渊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她只能从安状元身上下手了,最好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看了一会儿,幽声说: 这玩意儿,还挺特别的。

长公主喜欢。

安状元很大方,唇上的笑容很浓: 你喜欢吗?送给你。

长公主诧异地看着他。他甚至都不用考虑的吗?天底下有这么蠢的人吗?

她当然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可是,现在,她不要。

要了也没用,拥有这个玉玦,不知道怎么使用它去启动龙骧军的秘密,这就是一块寻常的废玉。

她要这个玉玦,和玉玦的秘密。

一步一步来。

欲擒故纵,不要叫他生疑。

长公主把玉玦还给他,笑道: 这是你未来妻子的,留着送给她吧。

她今天心情不错,打了个呵欠,准备走了,可安状元忽然伸手到她鬓间。

她以为他要做什么,不自觉地往后躲。

安状元只是替她捡走乌发上的落花,还有肩上的落花。

他们原来,在墙边站了这么久了,也没有说多少话。

月已经渐渐偏斜了。

安状元坚持,姑娘家不能一个人走夜路。

披星戴月,他送她回宫。

首辅大人从小皇帝的永宁宫出来,夜很深了。

他负手站在宫道的分岔口,垂着眼,看地上落着的魑魅魍魉的影子,停驻了片刻。

向右,出宫,回府,那里是育他养他的根脉,住着他的宗亲世族,通往那里,一路灯火通明,平顺和坦,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他该走的路。

季氏一族的荣辱成败,压在他身上。

看不见的祖宗家法,斩不断的血脉羁绊,不由分说,押着他向右走。

向左,沿着一路幽幽光火走下去,过静谧馥郁花林,渡弯曲桥廊,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就能到长公主的宫殿了。

她的宫殿,立在偏僻一隃,凭空生出一双红酥手来,在望不见底的苍茫夜色中向他遥遥招手,他几乎能听见那甜娇的轻笑声。

他知道的,那是一条不归路。

可是那条不归路,住着过去的时光。

没有人能忘记过去。

也没有人能抵御过去。

可只要他向左,走上一步,就能听见沉重的、哀痛的喝止声,每一次,每一次。

临渊,你要为了她,舍弃你的家族吗?

临渊,你母亲,临死了,也不肯闭眼,她怕她的儿子,走上歧途,遭人唾骂,被家族遗弃。

临渊,姑姑知道你疼,舍不得她。

可是,没有人能只为自己活着。你父亲,他已经老了,他的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打了败仗,差点以死谢罪,可他一句话都没对你提起过。他不说,你就能当作没发生,充耳不闻吗?

临渊,你父母老了才得了你这一个儿子,他们把你捧在心尖上疼着,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头,你就舍得,他们老了之后老无所依,你就舍得,为了一己之私,叫整个家族为你陪葬?

临渊,回头吧,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了。

宫廷的夜,是冷的,冰的,透骨的。

他攥紧了拳,指关节挣得发白。

他不能朝着她在的方向奔赴。

他选择了家族。

他走了几步明路。

有人喊住他: 首辅大人,长公主有请。

长公主,寥寥三个字,镇压过一切的理智。

他掉头,跟着宫人,往左走。

他试过放弃的。

不过是年少情谊罢了。

渐渐就会忘记的,慢慢就会习惯的。

可并非如此。

就像活生生从他身上抽掉一根肋骨。

她放浪形骸,她媚眼如丝,她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剥落衣裳。

她说,季临渊,你要我吗?

她说,季临渊,我疼。

她说,季临渊,我很高兴,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只是可惜,可能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在绝望、毁灭中,一次次地相爱、苟合。

从昼到夜,从夜到昼。

没有世界,没有长公主、首辅大人,只有一个季临渊,一个沈嘉懿。

他们清醒地知道。

在那以后,年少的季临渊,年少的沈嘉懿,都死了。

年少的悸动,被他们合谋杀死了。

再往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

在罗刹城,那个叫罪恶之城的地方,他们彻底决裂了。

那是先皇病重的关键时刻,遗诏指明阿年为继承人,可是,季皇后调虎离山,偷天换日。

季皇后勾结了罗刹城的恶人,谋杀长公主姐弟。

那时他还不是什么首辅,很多很多事,无法做主。

他赶去救她的时候,她抱着阿年跪在地上,衣裳破碎,簪发脱落,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大腿内侧扎着一把刀,汩汩地冒着血。

她差点被轮奸了,阿年成了活死人。

他迟到了。

他蹲下去,默默拥抱住她。

她没有眼泪,眼里没有光,只是静静地说,季临渊,你来了啊。

他想摸一摸她的头,像从前那样哄她,我来了,没事了,嘉懿。

可她茫茫然微笑着,她说,季临渊,你满意了吗?你们季氏的人,赢了。

她眼睛也不眨,抽出一把刀,狠狠地、拼尽全力地扎进他的心口。

十六岁,沈嘉懿停止爱季临渊了。

沈嘉懿,恨季临渊。她只要他死。

他活了下来。他死了,就没人保她了。

至于她恨他,也好,恨的力量磅礴,足够支撑她挣扎着活下去。

他根本无法舍弃她,年少情谊,最是刻骨。

家族,长公主,他都想保。

他得有能力保。

从根基不稳到权倾朝野,每一步都艰难,群狼环伺,秃鹫盘踞,稍有不慎,输了,最后一点腐肉,也会被吃得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想要,自然就要难些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不能在人前护她,也不能让她发现他还护着她。

还没到那个时候。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保护她、爱她的时候。

他还需要,再往上一步。

等到那一天,彻底没有掣肘的那一天。

或许,十六岁以前的沈嘉懿,还会回来呢?

他只能在黑暗中同她拥抱,接吻。

一晌又一晌地贪欢。

只有那些时候,虚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血还滚烫,还活着,热烈地活着。

长公主的长明宫,像荒山野岭凭空开凿的孤殿,瑰丽妖冶。

门前一瀑荼蘼,寂寥寥地遮天蔽日,花繁香浓。

荼蘼下摆着一张小几,一碟糕点,一壶茶,两个杯,她就在那等他,手执一把暗金轻罗小扇,懒懒散散地扑着眼前的流萤。

四处乱窜的流萤,明明灭灭,忽明忽亮,她的脸,也一会亮,一会暗。

她见到他来了,惯常地,挂起那副标准的笑容,招呼他过去,离近了,她身上冷冽的香就萦绕在鼻尖。首辅大人,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什么时候,她叫他他不来?还真没有,来总是会来的,只是偶尔会迟到。

她和他挨着坐下,她殷勤、乖顺地斟茶,捡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

他咬了一口,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也是甜的。

她坐在一边,也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吃,停不下口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爱上吃甜食了?

他是知道的,她很多年都不吃甜食了,怎么会突然吃上了。

长公主舔了舔指尖上的残屑,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轻轻一笑,不过是偶然吃了一块,好像,有点上瘾了。

他的心上忽然漏了一拍,偶然吃了一块,谁给的?

他把她拉过去,抱在膝上,拿指腹去抚她的唇,沉声道: 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她搂住他的颈项,低声笑起来: 首辅大人,你这样子,我以为你在吃醋。

他神色黯了黯,低下头去吻她唇角的糖屑,她连忙伸手推他,仍笑着: 急什么,等我喝过药。

宫人端上来一碗乌漆漆的药,一股刺鼻难闻的味。

他皱着眉问: 怎么了,喝什么药?

她盈盈一笑,这你都不知道?

她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才慢慢笑道: 哦,也对,贵夫人可不需要喝这个,这是避孕的汤药。

他的心,一下子坠下去,避孕?

她又捡了一块甜食吃起来,一边囫囵吃着,一边漫不经心解释道: 唔,我算是天底下最贴心的情人了,怕万一出了个私生子,首辅大人还要费劲把他掐死。咦,你是不是该奖励奖励我,赏我点什么好呢?

他喉头像被棉花堵住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他们有孩子。

她以为,他会杀了他们的孩子。

她掀眼瞧他,他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说错话了吗?

她今晚请他来,可是为了哄他开心的,她已经想好怎么既能骗他,又能骗安状元了。

她忙挨过去,拉着他胳膊,柔声道: 首辅大人,你怎么了,又生气了?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哑声道: 跟你不相干。

她最擅长的,就是拿一把钝刀,趁他不备,一刀又一刀、钝钝地割他的心,钝刀才是最疼的,那疼是缓慢、绵长的。

他究竟在发作什么,她根本就想不透。

或许,她刚才提到他夫人,让他有了罪恶感?

他好像特别不喜欢她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夫人啊。

首辅大人总是这样啊,自己做了,又怕别人提。

她垂着脸,无声冷笑了下。

很快,她又抬起脸来,换上那副没有脾气的笑,慢腾腾站起来,拿起轻罗小扇,扯那金黄色穗摆,勾在指尖上,勒得红红的。

首辅大人,都怪我,好端端的,提起你夫人,坏了兴致,下次我注意些好了。我累了,先歇息去了,首辅大人,请自便吧。

她转过身往殿内走,脸上的笑,慢慢凝成冰。

最后,首辅大人,还是在长公主的宫殿过夜的。

她昏昏睡过去了,他才能在黑暗里,偷偷吻她的唇,那是甜的唇。

嘉懿,如果,我们有孩子,流着你的血脉、我的血脉,我会把挣下的一切都给他。

长宁殿的避孕药包,被首辅大人都换掉了。

没有谁是无辜的,也没有谁是不可怜的。

永安城有一座水月庵,养着一群貌美僧尼,专供贵族富商享乐。

安状元收到举报,孤身一人去暗访。

底下的人来回报时,长公主正在廊下,拿一根嫩芽逗金丝笼里的五彩鹦鹉。

有人觊觎安状元。

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戏,可真是低劣粗糙。

安状元那么好骗,谁都想来骗一骗他。

长公主唇角翘了起来,赌,安状元禁得住诱惑了,那色呢,女人的美色,安状元遭不遭得住呢。

她想起安状元,那就是一个腼腆、爱脸红的傻子。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她还没使出手段,他就已经呆呆的了,遇上水月庵那些妖精,她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长公主摇摇头,淡淡叹了一口气,那个呆子。

说着,她又同五彩鹦鹉聊天: 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戏呢?

他不是读圣贤书吗?他不是高高在上吗?看一出圣贤堕落的戏,应该很有意思。

五彩鹦鹉只会学舌: 呆子呆子

长公主摸了摸五彩鹦鹉的小脑袋,低声笑道: 去看看吧,要是被别人先骗走了,那就亏大了。

水月庵能有什么手段,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的套路。

一个叫妙清的女尼来对付安状元。

妙清穿一身宽大灰鸦裳,一张脂粉不施的脸,一双碧清妙目,读书人都爱的那种,素净高洁模样。

她问安状元,施主,来水月庵求什么?

安状元什么都不求,只想逛逛水月庵。

于是,妙清领着安状元逛后山的桃花林。

春光明媚,落英缤纷,佳人相伴,可安状元有些心不在焉。

妙清同他说上三四句话,他言简意赅回上一句。

妙清以为安状元是个话少的人,也不计较。

安状元心想,妙清师傅,还挺吵的。

妙清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歪到他身上。

她那宽大袍服下的香软,故意蹭过他的胳膊,很少有人能禁得住,灰色道袍下的诱惑,违背世俗伦理的香艳胴体,总是比较勾人的。

可安状元忙不迭地一把推开她,推得力气有些大,妙清师傅哎哟一声,安状元觉得不太好意思了,这才稍微往边上偏了一偏,隔着些距离,伸手去搀她一把。

妙清蹙着细细长眉,有些委屈,安施主,我走不动了,劳烦您,送我一程。

安状元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四处环顾,想找其他女尼来搭把手,可是桃林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妙清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安状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妙清回住处。

妙清的住处,朴素清幽。

谁也不能想到,这是一个销魂窟。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副桃花画,窗前一张旧木桌,一个素白瓶,一壶茶,两个杯。

素白瓶上养着一支桃枝,稀稀疏疏,开了几朵,还有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屋里熏着淡淡的香,微不可察。

妙清非要请安状元喝杯茶,安状元真心实意说不渴,不用了。

妙清却自顾自斟茶,递给他,他并没有接。

妙清那素净的脸隐在暗处,有些黯淡。

她幽怨道: 安施主,是瞧不起这茶,还是瞧不起妙清呢?

安状元教养好,觉得不好叫人杵在那难堪,只得接过来,喝了,又忙着走了。

妙清又说,最后再劳烦一下安施主,扶我到床上歇会儿。

安状元耐住性子,扶她过去,挑了青色帐幕,妙清坐到床沿上,这会手脚又麻利了,直起身子去,用细勾挽住帐幕。

安状元是个不识风情的呆子,半刻也不想呆了,就又告辞了: 妙清师傅,我就不打扰你了,先走了。

妙清师傅把身子一歪,笑起来,安状元,您还走得了吗?

茶和香都有问题。

走不了。

安状元被迷倒在妙清师傅那张朴素简陋的床上。

说迷倒,其实也不算完全昏头。

安状元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乏力,发烫。

体内有腾腾的火焰东一头西一头胡乱撞,撞得四处迸火,寻不到释放的出口。

妙清娴熟地宽衣解带,露出一个窈窕洁白的身子来。

安状元闭上眼不看。

妙清半跪在他身侧,俯在他身边轻声呢喃: 安状元,你瞧瞧妙清啊,妙清这副身子,是干净的,你是妙清的第一个男人。

画面香艳。

长公主隔着戳破的窗纸在偷窥。

望过去,青色帐幕微掩,妙清在亲安状元的耳朵,那烧得通红的耳朵。

安状元,艳福不浅啊。

这位妙清师傅,是个绝色,灰色道袍下,凹是凹的,凸是凸的,起起伏伏,再好的身子也不过如此。

想必主人家花了很大的成本,培养出来这么一个可人儿。

长公主想,要不,让安状元先享受享受?

可安状元,好像,并不领情。

听见他低声怒吼: 别碰我。

像咆哮的小狼。

还挺凶。

屋里的光线不是很亮,长公主看不清安状元的神情,只是有些意外,我们温润如玉、斯斯文文的安状元也会发脾气啊。

原来,他生气是这个样子的。

长公主饶有兴趣,接着看戏。

妙清尝试了一下,安状元显而易见地不喜欢她。

主人家希望的是,安状元能心甘情愿被诱惑,这样,安状元才有可能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

妙清气馁了,觉得自己可能不合安状元的胃口,把自己的灰色袍服披上,又拍了几下手。

墙壁上的桃花画动了,陆续走出来几个妙龄美人。

青涩的,成熟的,素雅的,浓艳的,丰腴的,纤瘦的,应有尽有。

偷窥的长公主唇角翘起来,这下好了,安状元还怎么把持得住呢?

一群女妖精,一哄而上。

他们的主人说,谁拿下了这位安状元,谁就能当上状元郎的夫人。

妙清娇声问: 安状元,你看看,喜欢谁呢?

她指着含苞待放的青涩姑娘,你看她好不好,这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不像一双小鹿的眼睛,多无辜,看着叫人心疼。

青涩姑娘走到床沿来,轻轻推他,状元郎,你倒是睁眼,看一眼奴家啊。

姑娘说着,去摸他浓秀的眉眼。

可下一刻,就听见一声滚。

安状元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青涩姑娘掩面娇滴滴地哭起来。

妙清不死心,嘻嘻,状元郎不喜欢小姑娘,不如,阿兰,你过来。

安状元闭着眼,瞧不见姑娘们的绝色。

妙清便附在他耳边笑道: 状元郎,你睁开眼看看啊,不然,我就来吻你了。

安状元只得睁开眼。

他身边又坐了一个丰腴的女人。

妙清说: 状元郎,你瞧,她像不像一个桃子,刚刚熟透了,咬下去包管都是汁水......

那桃子女郎伸手就去抚摸他的唇。

安状元额头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滚。

这个状元郎要么是个傻子,要么不是个男人。

多好的姑娘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妖精们不放弃,既然说不动,那就别费口舌了,直接做吧。

说不定,做着做着,发现妙处了,状元郎就心甘情愿了呢。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妙清一挥手,她们各显神通。

一个比一个忙乱,忙着去剥安状元的衣裳、鞋子,有人抚上他的喉结,有人要去亲他的唇。

安状元就像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想凑上前来尝一口他的香甜的肉。

可女妖们没有得逞,长公主踹门闯进来了。

她看热闹看够了,既然安状元不乐意,那她就举手之劳,帮帮他吧。

原本女妖们是美的,美得各有千秋,风情无限,可长公主一出现,她们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变成墙上那呆滞惨淡的陈年旧灰,什么光彩也没了。

长公主轻飘飘瞥了一眼床上的安状元,安状元也正望向她。

只是一刹那,他的眼神就柔软下来了,变成一潭花月夜的春水,温柔,和煦。

生气,懊恼的安状元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直都只有这个温柔腼腆的安状元。

女妖们先是被唬住了,回过神来,闯进来的人只有一个,还是个女人,她们这么多人,还在自己的地盘上,生了几分胆,仗着人多,咋咋呼呼喝道: 什么人?

长公主翘着兰指,抵在脸颊上,沉思了片刻,旋即耸了耸肩,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过去。

我是谁,我是你们姑奶奶。

也没看清楚长公主是怎么出手的,回过神来,正在最前的几个心窝上挨了几脚,站在后面的其余人早已唬白了脸,又见长公主从腰间摸出来一把小刀,就近扯过来一个姑娘,冰冷的刀锋贴在那姑娘光洁的脸上,长公主笑吟吟道: 你们听没听过,长公主最喜欢划漂亮姑娘的小脸蛋了?

被逮住的姑娘骤然尖叫起来,其余人软了腿,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连声求长公主饶命。

长公主分出一只手去捂耳朵,又轻轻皱起眉,吵死了,都给我闭嘴。

没人敢再说话,哭也硬生生憋着。

被长公主欺负的姑娘眼里泛着闪闪泪光。

长公主嫌弃道: 最烦你们这些人,又想干坏事,又承担不了后果,这算哪门子事?

她收回匕首,把哭着的小姑娘往那堆人身上推去,那些人还吓得杵在原地。

长公主一个眼风扫过去: 嗯哼?还不滚?想尝尝划脸的滋味吗?

女尼们衣裳不整,一下子作鸟兽散。

最后一个跑得慢的倒霉鬼,被长公主叫住。

那姑娘吓得腿直打哆嗦。

长公主轻轻笑起来: 乖,走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别叫旁人来打扰,我和安状元。

门锁上了,清静了。

长公主坐到床沿去,扬着手,同躺在床上,羞愧难当的安状元打招呼。

又见面了。

她凑在他身旁,双手撑着下巴,睁着那双璀璨的眼睛,静静打量他。

他狼狈,又有抑制不住的欢喜,低声唤她: 长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安状元叫长公主,好像总是刚吃过糖的样子,把长公主三个字也浸甜了。

听得人心里很舒服。

她轻轻诶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也放轻了,柔了。

这会她才看清楚他,白嫩的脸上烧得红彤彤的,耳朵也烧得红潋潋。

衣裳凌乱,唇红齿白,星眸迷离。

难怪那群女妖精恨不得立刻剥了安状元的衣裳,将他拆骨入腹。

食色性也,男人好色,其实女人也爱风流郎君的。

她在氤氲的光里甜甜一笑,眉眼都有流光浮动,安状元,你还好吗?

她不说,他没觉得,她一问,身上的火又开始烈烈燃烧起来了,窜得更烈了。

她的唇,一张一合的,像娇艳欲滴的,裹着白糖的,糖葫芦。

一定是甜的,软的。

他的声音憋得有些发哑了,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 还,还好。

长公主忽然俯下身去,靠近他的脸,很近,几乎,要碰上他的唇了。

她勾住他一缕头发,在指尖上缠着,她吐气如兰,悄声问:安状元,我帮你,好不好?

近在咫尺,她身上有极淡的香气,可能是上山的时候,沾染上的桃花的香气。

她的睫毛好像扫在他的眼皮上了,一颤一颤的,酥酥麻麻的。

他所有的理智,在朦胧的香气中,被一场大火摧枯拉朽烧毁了。

他屈服于欲望。

只屈服于,对长公主的欲望。

他想吻她,吻甜甜笑着的长公主。

他想试一试,长公主的唇,是什么滋味。

他说: 好。

他用尽全力,抬起一只胳膊,虔诚地,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

她吻了下去,滚烫的,怦然心动的。

安状元吻她,那样小心翼翼,那样轻轻柔柔。

他的吻,跟他清澈的眼睛、明朗的笑容一样,都是让人心颤的。

缱绻,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要窒息了,她才轻轻推开他。

她想替他解衣裳,可安状元握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嵌到自己的指缝来,十指紧扣。

他喑哑着声说: 这样,就够了。

一个吻,就够了。

她敛下眉眼,轻轻咬了咬唇,上面还有他温柔清冽的味道。

安状元,你不难受吗?

刚接完吻,他的喘息未平。

可安状元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

他说: 我不能委屈你。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的,把她常年冰冷的手心都烫热了。

她静了静,安状元,可能以为她也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她沉下眼,安状元是干净的,她不是。

谁委屈谁,不一定呢。

她没有再解他的衣裳,只是脱了鞋,爬上床。

她只是朝他睡下来,把脸轻轻依偎在他的手臂上。

他先是一怔,旋即一动也不敢动。

又是怕惊扰了她。

她忽然觉得眼皮有些发涩。

安状元在尽力忍耐着。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说了两句话。

他温声说: 长公主,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好像觉得不妥,很快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闭着眼,没有作声。

安状元,真是太好骗了。

不过就是一个吻,他就要对她负责了。

他还怕她受委屈。

他浑身都发烫,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炙热。

她被他的高温烘得手脚都暖和了不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真想趁着手脚不冷,好好睡上一觉。

最后,她在他身旁睡着了。

他一面忍着欲望,一面忍着发麻的手臂,守着她睡觉。

季临渊从他岳父手里接管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自然是季临渊,愁的必然是长公主。

说到底,争权夺势,仰仗的无非

,长公主的根基相当浅薄,江贵妃的母族是平民人家,长公主又是半路才掺和到这政治漩涡的。

而季临渊,季氏,向来显赫,根基深固。

,长公主食封那点租税不值一提,经营的生意被季临渊撤掉名单后明显衰落,南风别苑被封,现在只剩下个赌场在赚钱了,勉勉强强够支撑。

而季临渊,毕竟首辅大人,有的是办法搞钱,没为钱发愁过。

再提一下

先说

依次排布:

(神秘,当朝还未有人见过,安氏一族掌控)≥

(季临渊掌控)>

(曹将军掌控)=

(季临渊刚接管)=

(长公主私军)

再说各军队

永安城是皇都,军队不能入城驻扎,只有一个

因此,

,拿下九统军司,宫变就能成一半事。

接着,是驻扎在

长公主的

扎在隔壁的

,首辅大人的

设在相邻的

至于曹将军的

,因近期与东吾边境多有摩擦,大军已派去镇守边关。

最后一个

在哪。

目前来说,永安城内,长公主没得打,除非策反九统军司,可那不可能。

城外,她的赤焰军勉勉强强同麒麟军互成牵制,真打起来她也打不过。

远在边关的驻外军队不用提了,一旦宫变,远水救不了近火。

形势如此,长公主的棋面,是死局,但她有自己的一番谋划。

,等(等阿年醒来)。

,搞钱。

,给季临渊下毒。

只要季临渊一死,季氏就乱了、垮了,她就有机可乘了。

长公主答应两年为情人,不是真为了玉玦,谁知道到那会,有多大变故。

没了麒麟军,季临渊仍能牵制她,她可犯不上那么傻。

她只是想,借着情人的名头,好方便给他下毒。

其实长公主给过他机会的。

他成亲前,她想要断了两人的情人关系的,她同他提起过的,长公主难得心软一回。

可季临渊自己选择,他还要她做他的情人,那就别怪她了。

他什么都想要,她就让他一无所有。

,拿下安状元,拿下龙骧军。

就算杀了季临渊,她的根基薄弱,这盘棋还是死局。

除非,

,她才有可能盘活全局。

长公主想得入神,连首辅大人来了也没发现,直到他搂上她的腰,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

她醒过神来,懒惫看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是灰淡的,她没什么心情。

可首辅大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得地,他脸上带着笑容,左颊上那点漩涡很深。

她一团含糊的笑意: 恭喜首辅大人啊,有泰山相助,更上一层楼。

他的笑同落日一齐沉下去。

天色还不晚,门前那瀑荼蘼洒着金色日蔼,疏疏落落停着几只倦鸟。

日落了,人们总是想要归家的,总是想要到心之安处的。

季临渊要跟她一起用晚膳。

他很自然地挨着她坐,长公主站起来,款款走到另一头,和他对面,她不耐烦跟他挨那么近吃饭,情人而已,不就是睡觉的义务,他连吃饭都要来给她添堵。

可她面上滴水不漏,对他微微一笑,首辅大人,地方这么大,不必挤在一块吃饭吧。

季临渊看了她一眼,笑意淡了,神色也倦了些,他想说什么,但没说。

静默了会,他抬箸给她夹了几筷子她爱吃的菜,自己才慢慢吃起来。

长公主兴致不高,并没有动他夹来的菜,只是同面前的一盘肉丸子、手上的一双筷子较劲,她拿筷子戳肉丸子,又在盆里胡乱翻来搅去,也不吃,只是捣乱。

她知道季临渊最爱吃肉丸子的,她怎么能让他顺心如意。

季临渊伸了筷子想去夹一个,一看,都被她搅碎了,惨不忍睹,哪还下得去筷子。

他横着眉说她: 沈嘉懿,你不好好吃饭,在胡闹什么?

长公主眨眨眼,笑吟吟道: 首辅大人,你好凶啊,没人教你,对情人要好点吗?这么凶,情人迟早跟别人跑了。

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手上的筷子掷桌上去。

她总是开玩笑地说着真心话。

季临渊手上的筷子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前些天吃酒,一个幕僚在醉酒后哭得稀里哗啦。

他说,我对她全心全意,除了名分,什么都给了,可最后还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那个幕僚在外面养的情人,跟别人跑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成了一个泪人。

名分,对女人那么重要吗?

现在没有,以后有,不可以吗?

季临渊心里钝重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隐淡了下去。

沈嘉懿,以后别再说这些话,我不爱听。

长公主分辨他脸上的神色,咦,他不笑了,不笑了好,她看见他高兴,她就不高兴。

他不高兴了,她心里就痛快了。

她双手撑住下巴,仰着脸看他,呵呵笑道: 首辅大人管天管地,连我说话也要管了,罢了,也没多少个以后,不就两年,我这副叫您生厌的嘴,还是忍得住的。

季临渊握紧手中的筷子,掌心凹进去深深的印子。

他们不会只有两年的,他们会有长远的以后的。

他接管了九统军司,再扎根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给她许诺未来了。

大约是希望就在眼前了,他松懈下来,想卸一会儿面具,想同她好好待一会,说一说话。

他忍着不高兴,沉声道: 我只是,叫你不要胡说。没有叫你不要说话......

末了,是无可奈何的语气。

好像,他才是被欺负的人啊。

她耸耸肩,莞尔一笑: 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情人又不是用来说话的,也不是用来吃饭的,首辅大人,你慢慢吃吧,我先去沐浴了,等你吃完,早些上床也好。

她踢了一脚凳子,慢慢站起来,扭身要走。

季临渊气得脸都发白了,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擎住她的手腕。

沈嘉懿,你在作践谁呢?

她那双寒湛湛的,带着笑的眼直直望向他,皮笑肉不笑道: 首辅大人,我们都知道的,不是吗?我跟你,不就是上床吗?

沈嘉懿,你闭嘴。

他恨不得捂住她那张轻狂的小嘴。

她却说得痛快了,低声笑起来: 怎么了嘛,首辅大人,下贱的人是我,又不是你。难道,首辅大人,想要有前戏,一起吃个饭,再一起沐浴吗?也不是不可以啊,只是我觉得,没必要,多浪费时间,直奔主题,你也好早点回家陪夫人,首辅大人,你说是不是?

他握得她手腕发红了,自己眼圈也发红了,眼尾那梢红,潋滟起来。

沈嘉懿,你恨我,也不要作践自己。

她似乎觉得很好笑,胸脯笑得起起伏伏的,首辅大人,你说这样的话,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我要不是作践自己,我怎么会跟一个有妇之夫睡觉,哦,这位有妇之夫,还是我的仇人。

季临渊咬上她的唇,他不想听她说半句话了。

太疼了。

心里疼。

舌尖也疼。

她也咬他,咬得口腔里都是血腥味。

他闷哼了一声,掐着她的腰,让她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只有这个时候,才觉得她是他的。

他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她。

他俯下脸慢慢去吻她,吻她唇上的伤口。

沈嘉懿,对我好点吧。

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沿着她的下颌,一路解她的衣裳,一路绵绵密密吻下去。

她现在恨他,没关系。

等他们有了孩子,有了羁绊,她可能会心软。

她听见了,微微一笑,不作声。

我只想杀了你啊,季临渊。

你不也是一样,再过两年?五年?等哪一天你厌倦了我这副身子,你也肯定会杀了我的啊。

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佯装情深。

在政治漩涡中打滚的人,就不该儿女情长的,杀伐果断,才有可能活下去。

他把她抱上床的时候,听见她喊了一声疼。

他低头一看,手上沾了一点血,以为她怎么了,吓得脸都发白了。

她蹙着眉,伸手揩他指腹上的那点血,盯了一会,诚挚又欢喜一笑,道: 首辅大人,抱歉,今晚不行了,我来月事了。

来得真是及时。

她可不想在今夜为他助兴,庆祝他接管了九统军司,又压过她一头了。

首辅大人的私生子计划,再次被推迟了。

她的手脚冰得厉害,他想留下来,帮她捂捂手脚的。

可是,他的心腹来找他,他放心不下她,没有避开她,问什么事。

心腹说,夫人怀孕了。

首辅大人呆在那里,像坠入冰窟。

长公主把脸从被窝里露出来,那张小脸白得像一张薄纸,她嘻嘻笑道: 恭喜恭喜,瞧,我这张嘴,也是很灵的嘛,那天婚宴上,我就祝你早生贵子了。不错,不错,首辅大人,很能干嘛。

首辅大人拂袖走了,回他的季府去了。

长公主手脚冰凉,腹痛难忍,一晚上颠来倒去也睡不着。

她想念,那位安状元滚烫的掌心了。

太冻了,冻得都睡不着。

长公主的赌场,赔大发了。

是外地来的一拨人,一来就赌了一大笔钱,输了。

赌场管事以为这些人也就是些烂赌鬼,还当冤大头来上门送钱。

等这拨人第二次来,管事眉开眼笑,热烈欢迎。

结果,赌场一天,赔了一个月赚的钱。

开赌场的反倒被赌徒反将一军,长公主气急败坏。

最气的是,人家凭真本事赢的钱,她还真没办法把人手脚打折拿回钱来。

他们已经接连来了几天了,赌场面临危机。

关了吧,长公主不甘心,开着呢,净赔钱。

首辅大人似乎有所耳闻,送了些钱过来,勉强够赌场应付着。

长公主已经连着摔了几天东西了,当首辅大人叫人送钱来的时候,她摔得最狠。

相当侮辱。

长公主在赌场里双手叉腰来回踱步,赌场做事的管事伙计一概埋着头,生怕被拎出来祭天。

只听长公主冷笑一声,道: 你们对付不了那群烂赌鬼,没钱进账,就统统等着喝西北风喝饱吧。

这是关系到饭碗的头等大事。

一位伙计,忽然福至心灵,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应道: 长公主,有人能对付。

长公主咦了一声,问是谁。

答: 安状元。

什么玩意儿,还嫌不够乱的,那伙计差点没被长公主踹一脚。

伙计躲过去,又急急解释,愣是把那天所见所闻同长公主细细道来,说得有声有色。

长公主差点就信了,可一回过神,还要踹他。

那天安状元输在她手下,没见着嘛,什么听色子,那就是歪打正着,让他赢了一回,还当真了。

就那个书呆子,能玩得溜这玩意儿,她,跟他姓好吧。

长公主一边骂,一边去找安状元了。

死马当活马医,横竖也没办法,况且,她刚好要找安状元呢。

南风别苑停业整改,安状元负责后续检查。

这是一个春天的晴天,满城烟柳,她心里装着很多烦恼的事,还有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但在找他的路上,莫名其妙想起那天在水月庵时他羞涩的脸,和温柔的话。

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

如果愿意,他着手准备。

如果不愿意,那就再等等吧。

她问他等多久,安状元红着脸,认真地说,不着急,来日方长。

她轻轻踢了一脚小石子。

愿意还是不愿意,明明是二选一的问题,结果他那么一说,把她绕进去了,愿意是跟他,不愿意再等等也是跟他。

这位安状元,有时候认准了一个事情,还真是,执着。

她这会儿才琢磨过来,人已经走到安家门口了。

门前清冽几竿青竹,几只雪鹿趴在竹下晒太阳,一只白鹤半眯着眼在剔翎,还有一个扎着两个小髻的小丫头,大约五六岁,抱着一只小鹿的脖子,嘻嘻笑着在跟小鹿说话。

根据长公主的情报,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应该是安状元的妹妹。

跟小鹿说话,还真能,跟她哥哥一样傻。

长公主摸摸脸,把那张不高兴的脸收敛了些,把稍敞的领口往里纳了一纳,上前去,尽量使自己说话温柔些,毕竟,她,可不想吓坏小孩。

哭起来很难哄的,很麻烦的。阿年就是个爱哭鬼。

喂,小鬼,你哥哥在吗?

安小妹跟小鹿一齐仰起脸,在阳光下看长公主。

长公主是万万没想到的,自己有一天,会这样。

好脾气。

安小妹像一阵风一样扑过来,抱着她大腿,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哇哇喊着。

仙女姐姐,我见过你。

长公主想把她那胖乎乎的小手、软绵绵的小脸蛋从腿上掰开。

可是小丫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跟小鹿眼一样,实在好无辜,好纯净。

他们兄妹的眼神,很像,那种清澈、通透的眼神。

长公主按捺住想动手的冲动,僵硬道: 小鬼,胡说道什么呢?

小丫头拿脸蹭她的衣裳,软乎乎道: 我才没胡说,我见过你,在哥哥的画里。

安状元出现了。

他十分不好意思地把安小妹抱过来,对着长公主,明朗朗地笑。

长公主,找我吗?

他的笑太不加掩饰了。

比晴空上的白云还要招摇。

长公主一边抚着衣裳,一边把声音尽量变得矜贵冷淡些。

跟我走一趟。

安状元二话没说就跟着走了。

临了,安小妹冲上来,往长公主手里放了一个糖,笑嘻嘻: 仙女姐姐,我请你吃糖。

长公主手里握着糖,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

最怕,突然的温柔了。

她偷偷瞟一眼安状元,侧面望过去,他的鼻子很挺,唇上泛着粉嫩的光泽,明亮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也有一汪水泽。

长公主这才认真地想,安状元长了一副好皮相。

他们一齐到了赌场。

安状元才知道自己的任务,他有些为难,并不想赌。

安状元总是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的。

长公主又跟安状元生气了。

横竖她也不觉得他真的会。

她根本就信不过这个书呆子。

可是就是生气。

安状元有些不开心,伙计也很烦恼,管事的最烦恼。

嘈嘈杂杂,那群外地人又来了。

长公主自己上阵去,她就不信这个邪。

长公主把袖子挽上去半截,露出来一双白腻的手。

今天她着急出门,忘了画花,少了些气势,肘弯处,几个很细微的小红点若隐若现。

外地人当头的是个大胡子,大胡子那双浑浊的倒三角眼盯着长公主露出来的半截手臂,泛着龌龊的光。

长公主站着摇了一把,等开盅,她翘着唇角,笑道: 诸位,请吧。

大胡子押上了,那双倒三角眼还馋巴巴地盯着长公主的手。

没有任何悬念,大胡子赢了。

输了一半的钱了,长公主慢腾腾坐下来,拿了茶来,啜了一口。

赌徒可以说不赌了,走人就完事了。

可是开赌场的庄家,不能说不赌了。

该怎么办。

长公主额头上,沁出了薄汗。

这些人,背后站着谁?

不可能是季临渊的,他有很简单粗暴的法子,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手段。

是她的什么仇人?

看起来像是杀人越货的亡命徒。

她心中陡然一惊。

大胡子见她迟迟不动,挑衅大笑道: 长公主,怎么,你的赌场不营业了?

他的那把粗扎扎的大胡子跟着笑,一耸一耸地,像一只拍着翅膀的老乌鸦。

口中的大蒜味,直冲到面前来。

恶心。熏得人脑壳都发疼。

长公主面色煞白,沉下脸,慢慢把手覆到色盅上。

她举起来色盅,手一扇一扇地摇,那色子在盅里胡乱撞,发出铛铛的声音,像是催命的。

落定了,长公主的手紧紧攥着盅上的金铃,她不怕输,怕的是无止尽的输。

大胡子又下定注了。这回输了,她手头的现钱,就没了。

他咧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长公主,开吧。

长公主没有动。

长公主怕是手累了,我来帮你一把吧。

大胡子简直色胆包天,探过身来就要摸上长公主的手。

长公主还没出手,就听见安状元温柔和煦的声音:

这样玩,有什么意思?

安状元横空捏住了大胡子的手,站到了长公主面前。

他不过是轻轻一捏,一甩,大胡子脸色变了。

后面其余外地人脸色也变了。

不过就是一个文弱书生,使出多大的力,才能叫他们的老大变脸。

安状元恰好挡住了长公主的视线,她并未看到大胡子变脸的反应。

只是见他这会站出来了,有些疑惑,又觉得灰心。

这些人,安状元哪里应付得过去。

可安状元似乎忘记他的圣贤书了,要去拿长公主手上的色盅。

长公主握得很紧,她沉声道: 不必了,我自己来。

可安状元比她执着,他转过脸来,对她轻轻一笑,温声说: 信我。

他说话,有一种笃定、坚毅的力量。

叫人无法拒绝,无法不信赖。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松了手,任由他去。

安状元云淡风轻地摇色盅,面上的笑容如春风拂面。

赌大点吧,这些天,你们赢了赌场的钱,一把押下来,如何?

安状元的话,像一点明火点燃炮仗。

大胡子方才丢了面,决意要在这上面博回面子来,当即一拍大腿,好。

赌场的管事伙计都炸开了,唧唧喳喳吵着疯了吗?

有一个管事连忙拉住长公主,劝道: 可不能......

话没说完,长公主剪断他的话,道: 这点钱,我还怕输不起嘛?

说着,她安静地端坐在安状元身后。

既然她方才决定信他,就愿意为之承担代价。

主要是,在这种时候,反正都是一个输,畏畏缩缩地输,不如豁出去,输得漂亮些、体面些,这是长公主最后的矜傲。

大胡子毫不犹豫押了大,除了在赌场赢来的钱,押上自己带来的本钱。

安状元揭盅,大胡子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下去。

长公主很意外。

大胡子一群外地人被扫地出门。

赌场的管事伙计们一边擦汗一边感谢安状元。又问他哪学的玩色功夫,又能辨听,又能迷惑。

安状元笑道: 小时候不懂事,贪玩练出来的。

安状元没有说谎,事实上,安家的人,做事专注,喜欢一个事情,就要做到极致。

安状元小时候,是真的贪玩,什么玩的都摸透了。

哦,当然,对于不感兴趣的东西,安状元是半点不会,比如水月庵着了道,就是不懂情药。

长公主坐在原位,单手支着下巴,打量着安状元。

安状元也望着她,此时他是干净纯澈笑着的,冲她笑着的。

他方才是背对着她的,她并没有看到他赌博时的表情,一定跟现在不一样。

长公主眨了眨眼,平静道: 安状元,干得不错,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安状元问: 什么都可以吗?

长公主看他认真的表情,怀疑他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长公主郑重地点了点头。

安状元不紧不慢,稀疏平常道: 长公主,封了赌场吧。

她差点没把手中的色盅砸过去。

她气得都要呕血了。

这位安状元

不可能

长公主气得柳眉倒竖。

他根本,就没有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他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圣贤书。

安状元问她: 你刚才输钱,难受吗?

长公主白了他一眼,这不废话吗?

安状元很无辜地说: 那,你都知道难受了,别人来赌场输了钱,也会很难受的啊。

长公主不想理安状元了。

她站起来,要往外走。

安状元没有半点眼色,跟着一起走出去了。

忽然,就下起了一场春雨。

把长公主和安状元困住了。

他们在檐下躲雨。

长公主站在左边角落,安状元站在右边角落。

安状元抬脚想走到她身边,长公主察觉到了,一个冷冷的眼风扫过去。

外地人想要赌场的钱,他直接想要把赌场一锅端了。

她警告他,不准过来。

可没用,安状元还是挪步到她身边。

他问她,冷不冷。

长公主哑声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解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明明是很亲密的事情,他做得顺其自然。

他只是怕她淋了雨着凉,觉得应该给她添衣,仅此而已。

她仿佛一下子被青竹的清冽气味拥抱住了。

那是一种安静的,宁和的,叫人安定的气息。

她身上暖和了一些,没那么冷了。

长公主轻轻叹口气,盯着绣鞋上的红樱纹样发怔。

她心里面有很多疑惑、猜忌。

在今天之前,她以为安状元是个书呆子,可是今日之事,叫她对他刮目相看了。

安状元真的那么简单吗?

他真的只是一个会脸红,心思单纯的状元郎吗?

长公主不得不想,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她想接近他,拿到龙骧军,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有所图谋?

安状元不可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其实他们也才见不到几面,他真的就爱上她?要为她负责了吗?

不可能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人的,不可能的。

就连一起长大的人,对她都有图谋,更何况,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雨点砸在屋顶红瓦上,啪嗒啪嗒的,雨水汇聚成线,从檐上倾倒而下。

她不知道,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最近,她好像有些放松了,这位安状元出现之后,她似乎被他的温柔迷惑了。

除了安状元,还有那群外地人、水月庵的女尼,都是谁的人?

她忽然有些后怕。

那群外地人的眼神,叫她害怕,让她想起罗刹城那些可怕的回忆,淫秽的眼神。

可她已经把那些人都杀了,不会的。

至于水月庵的女尼,又是谁?来争安状元的,是季氏吗?季临渊,太后,还是谁?再或者,会不会是安状元自导自演,骗她的?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雨砸成了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路。

她在心中颠来倒去地想那些阴谋,安状元就静静地站在她身边陪着。

她想着想着,忽然侧脸笑着问安状元: 安状元,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安状元静静地看着她。

他认真地思索,他的脸在雨雾里也有些朦胧了,那对似山水温柔的眉眼笼在烟雾里。

有些人,你见第一眼,就知道非她莫属了。

就像一个种子,在心里扎根了,生成参天大树。

有时候,就是这么离谱。

可该怎么说明理由。

漂亮,聪明,善良,贤惠......

女人有很多优良品德的,可长公主不见得都有,也不见得都没有。

他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

世间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他遵循本心,认准了,就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守护着这棵大树。

他无法回答她,说出来,长公主会笑话他的。

长公主慢慢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黯淡。

难道,是因为我漂亮吗?还是,因为你看见我洗澡了,我们还接吻了,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他微微皱起了眉。

她又忽然握住他的手,仰着脸,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悄声说:

你看,你连喜欢我什么都说不上来,还要对我负责,难道你真的喜欢蛇蝎美人?你来永安,一个多月了吧,该听说过我的事迹了吧?长公主,十岁淹死宫女,十二岁划花相国千金的脸......

温文儒雅的安状元很难得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来不相信传闻。

这世间,流言是最可怕的。

盲目的人们,从不加以论证,别人说,就信了,越夺人眼球,越多人信以为真。

生活太无趣了,夸张的流言才能增添一些色彩。

事实真相没有人好奇,没有人想知道。

每一个造谣的人,都不觉得自己有罪。

因为谣言里恶毒的主角,不是他们,伤害不施加于自己身上,没人能感同身受。

安状元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凡事不盲听盲信。

他去查访确认了长公主所有杀人犯罪的事实。

第一宗,十岁杀死宫女,因为那个宫女要淹死长公主的弟弟,被反杀了。

第二宗,劈死曹将军的儿子,因为曹将军的儿子把长公主关进柴房,意欲图谋不轨,推搡争斗中,长公主捡到柴刀,自卫防守。

第三宗,长公主屠城。

罗刹城的人,都是恶人,长公主姐弟是被囚禁起来的,本来她已经带着弟弟逃出来了,向一户人家求救,结果,被那户人家送回去了。

罗刹城的人,以宗族血脉为纽带,一起作恶,没有人是干净的。

长公主得救后,夺了季临渊的指挥牌,屠城。

可她的屠城,也还是不够狠,她留下了老幼妇孺。

至于养面首那些事,他查访过了,长公主并没有真的厮混。

安状元什么都知道了,除了长公主与首辅大人的权色交易。

长公主只不过是去黑暗里走了一遭。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雨停了,稀薄的一点金光落在大地上,地面湿漉漉的,沿街的垂柳透着水的绿。

有一道彩虹,疏朗挂在天边。

长公主很久没见到彩虹了,五彩的、绚烂的彩虹,她正仰着脸看。

那遥遥天际的彩虹,让人仰望得脖子发酸,看久了,眼睛也会发疼。

然后,她就听见安状元笃定地说:

长公主,你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差,换成别人,不见得做得比你好。

长公主怔住了,所有人都指责长公主,嚣张跋扈,心狠手辣。没有人说过,她没那么差。

她对这个世界早就失望了,包括对她自己,她活着,早就不是她了,她可以抵御无视所有的伤害,千疮百孔的人,再多一些暗箭冷刀,也没关系的。

可是,她无法抵御温柔和关怀,那只会让她对生命有眷恋。

她望向他。

他温柔地望着她。

像江河尽头冉冉升起的初月,像无边旷野驰而不息的清风。

她把指甲掐进掌心里,她要提醒自己,安状元没那么简单,他说这样的话,或许也是温柔的陷阱。

她对付一个季临渊已经很累了,她很难再去对付一个安状元。

这一切已经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了。

她想得到安状元,没那么简单了。

她静下心去,安状元想要什么,他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雨停了,她该走了,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直接摊牌吗?

她愣愣地伸出腿去,差点一脚踩在水洼上,安状元把她拽回来。

她正要仰头说他,他也要低头看她,他们的唇,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长公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雨后初霁,在一个避雨的房檐下,接吻了。

最初只是轻轻一碰,安状元的眸色就深了,他的脸也开始红了。

安状元轻轻揽住长公主的腰,吻住了她,不让她离开。

他想要什么。

难道,他也跟季临渊一样,馋她的身子。

长公主的脑袋发懵,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都好办。

权色交易,很简单。

她被吻得胸脯起起伏伏。

他也喘息不止。

他的胸膛上,有振翅欲飞的白鸽在一拱一拱的,挠得心也几乎要蹦出来了。

他滚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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