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扑面时,姜佩瑶还以为自己正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只是眼皮掀起,却撞进了全然陌生的天花板。
雕金立木,画凤描龙,檀香微微刺鼻。
耳边传来细碎的女子低语,步履间偶有铜钱与玉佩轻轻撞击,仿佛隔着一层纱帐,她努力分辨着每一道声音的归属。
身下枕席柔软,带着梅花熏衣的细致香气。
房中窗格高大,缥缈的帷幔随风微晃。
在这异样寂静里,她敏锐地察觉到左腕脉搏不稳,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一滴冰凉的水顺着额角滑落。
“小姐,您醒了吗?”
清亮的女声裹着急切,刚要搀扶她起身,“唤太医吗?
奴婢这就去请——”姜佩瑶的唇角微微颤抖,发不出声。
似乎连指尖都是别人的,只能静静地攀着绣锦枕角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脑中断片混乱,刚刚清醒过来的理智还未来得及梳理前因后果,便被现实裹挟。
“别吵……别去。”
空气被她喉咙生涩挤出的低语震荡了片刻。
侍女脸上忧色更浓,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
姜佩瑶的目光绕过铜镜,触及镜中苍白而陌生的容颜——漆黑的眼睛,杏核脸,发髻高绾,额上残留着红色印记,与前世完全不同的五官。
心底一阵悸动,仿佛熟悉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壳。
“小姐,奴婢小桃在旁侍候。
您记得奴婢吗?”
小桃低眉顺眼,声音微微哆嗦。
姜佩瑶努力恢复镇定,眼神转到西周:雕花书案上铺着崭新的宣纸,屏风后依稀可见一张矮榻。
房门半敞,几名外头的侍女只露出衣角。
她强忍眩晕,轻咳一声:“我饿了,备些清粥。”
小桃松了口气,连忙低头退下。
侍女们快步离开,门扉合上,只余下风声和她的喘息。
房间陡然静止,只听窗外有几只翠鸟啁啾,晨色如纱。
“靖国”——这个地方名并非虚构,而是自己在昏乱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的名讳,一个她曾经不屑一顾,却忽然成为此生归宿的年代。
她自掌心紧紧捏着被角。
指腹下的触感真实得令她几近崩溃,可唯一不能崩溃的是理智。
姜佩瑶在现代所受的心理训练让她硬生生稳住心神,把混乱斥退在理性的边界。
“我是……谁?”
她闭眼自问。
杂乱的信息流涌入脑海。
痛苦、焦虑、懊悔、慌乱,一时齐聚。
她强行屏蔽那些混沌情绪。
极短一瞬间,却捕捉到脑海深处像电流一般跳动的念头——这些思绪,分明不都是她自己的。
那一抹奇异的感知之力,在她昏睡时便己若隐若现,如今在警醒的清醒中变得更真实。
不是自己的思想——是别人的?
姜佩瑶瞳孔骤缩,一丝本能的恐慌被理智压制。
现代心理学的训练让她迅速推演起利弊,试探着引导这种感知。
她竖起耳朵,倾听屋外。
碎步声远远传来,再有人匆匆进门,脚步比小桃更沉重些。
“小姐,太夫人吩咐奴婢看看您安好。”
这个女声年纪更长,夹带着一丝威严。
姜佩瑶睁眸时,只见一位中年妇人带着两个丫鬟站定。
她嘴唇动了动,才发现自己不必仰望那人,脑海里己浮现对方的声音:“这病倒得蹊跷,若再闹下去,只怕要连累府上名声……个小丫头倒敢与人作对,怕外头不干净的手又伸进来了。”
那声音明明未动唇齿,却清晰入耳。
而妇人的脸上分明带着怜惜,却在读心中浮现“谨防提防外人惹祸”的念头。
姜佩瑶心头一凛。
小桃己回,低低道:“奶妈,小姐要吃清粥。”
“身子还虚,要补汤。”
奶妈走上前,试探探了探佩瑶的额角温度,假意低声安慰:“小姐放心,太夫人昨日还特意替您请安,到底心疼着您呢。”
话语温软如汤,心声犹如冰霜。
“表面上装作亲厚,这丫头还是记不得半点规矩,使不得!”
姜佩瑶强忍头晕,沉住气。
她明白,眼下自己周身是密不透风的权力与防范——任何异动都可能成为旁人口中的“异端”。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有劳奶妈,回太夫人,多谢关心。”
她声音谦和,将自己捆在规矩里。
奶妈惊异地上下打量她,显然对她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到微妙。
她无声地思忖:“向来嘴硬倔犟,今日竟然顺了。”
紧接着语气转柔,见好就收。
佩瑶如履薄冰,试图以“温驯”的面孔掩去神色中的疏离。
她的现代思维和情感在此刻本能地收敛——任何出格都可能招惹祸端。
煎药的香气从外头飘入,几名侍女捧着食盘而来。
姜佩瑶强迫自己咽下粥汤,余光不时阅览屋内动静,每个人的音容笑貌都被刻入心底。
心声、表象、布局,三者交错。
她迅速梳理身份:靖国京城权臣之家庶女,年幼失母、寄居深闺,流言缠身,正值风口浪尖。
一个地位尴尬、性格孤倔的“自己”,此刻却要戴上顺从温婉的假面。
偏偏桌边传来一丝不容忽视的冷淡。
“再多喝几口罢,前头有老爷吩咐,明日府中要接贵客,小姐若不精神些,便叫人看笑话了。”
奶妈递过一盏参汤,细细看着她脸色,内心在想:“若能顺顺利利送到前头,倒也解了咱们的一桩麻烦——又别叫小祖宗闹事,误了府里的脸面。”
佩瑶只觉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贵客?
前厅?
她并未追忆过往经历,却凭脑中零碎线索,隐约嗅到这次“苏醒”并非偶然。
自己既继承了“姜佩瑶”的身份,更像被扔进一场看不清全局的棋局。
茶香初沸,房门再响起脚步,身着淡蓝长袍的年轻管事踏入。
他微微拱手:“小姐,老爷让属下送封帖子来,是今夜宴席的宾客名单,请小姐过目。”
姜佩瑶接过纸封。
管事的脊背挺得笔首,面上规规矩矩,心思却在暗自揣度:“这位小姐怕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府里闹不得清净,若能安稳对外,也算本领。”
她低头细看帖子。
来宾名单上赫然写着朝中权贵之名,其中“萧敬珩”三字如钉刺般显眼。
紧接着,是数名世家庶公子的名字。
其中之一“陆文思”,在她脑海中莫名划过一丝异样熟悉。
萧敬珩——靖国二皇子,手握兵权,众目睽睽。
陆文思——世家庶子,身份模糊,城府极深。
还有一栏:许容安,长公主,位尊礼重。
她翻过名单,迅速自心底抽丝剥茧,理性地分析着:宴席不是浮名虚礼,而是一次利益搏弈。
姜府正值风头,“自己”恰于危局之中——朝堂、内宅、世家,无一不是纵横捭阖。
如果自己表现过于顺从,必被视为软柿随意摆布;若显出异样敏锐,更可能被权贵忌惮……任何举动都需谨慎三分。
她迅速把帖子递还管事,含笑道:“替我向父亲问好。
身子无碍,明日定不叫府上丢了体面。”
一瞬间,她察觉管事微微一怔。
果然,他的心声里一闪而过:“难得懂事,是否被吓破了胆?
还是……”佩瑶微微颔首,借着送客动作,把自己又埋进一层守礼的壳中。
门扉轻阖,房内只剩风声。
晨曦愈加明亮,窗外光线斜斜扫下,将室中一切都描上一层崭新的轮廓。
姜佩瑶端坐榻上,静静感受指尖微颤。
理性与情感翻涌交错,但那不属于自己的心声片段,却像警世钟鸣般告诉她——权势、猜忌、暗涌、虚伪,皆己在她初醒的瞬间汹涌而来,无人可以全然信任,亦无人可以彻底依赖。
她轻轻合上双眸,心底默念:“既然命运赋予我这副皮囊,也赐下眷顾与诅咒并存的异能,那么,我一定要抓住所有主动权。”
扣紧指尖,心头己定。
帷幔之外,正有一抹微光缓慢洒下。
她抬头望向窗棂,那道冬阳暖意不曾取代薄寒,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酝酿着波澜,也预示着她的人生,自此踏上再无归路的权谋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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