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回到窑院时，夜幕像一条蘸了墨的蒸布，唰地盖下来。
村里没通电，只有窑窗透出豆大油灯，晃得人影比夜还黑。
他把那把偷掖的麦穗塞进墙缝，刚转身，就被一股葱花香撞个满怀——灶房里，母亲正用笊篱捞面，锅沿“噗噜噗噜”翻白泡，像煮着一锅小月亮。
老碗里，手擀面条宽厚如腰带，浇一勺油泼辣子，“滋啦”一声，蒜瓣、辣面、葱碎同时蹦迪，热气冲得窑顶吊的干辣椒首哆嗦。
秦风喉结上下滚，一整天镰刀磨出的酸痛，瞬间被这香味按了暂停键。
“我娃今日割麦争气，多吃两碗！”
母亲把碗沿擦得锃亮，递给他时，手指肚上沾着面粉，像抹了层霜。
秦风双手接碗，指尖触到温度，心里“咚”地一沉——2025年，他加班到凌晨，外卖牛肉面浮着两片薄如纸的肥牛，吃完连碗都扔；如今一碗黄土里长出的面条，却让他眼眶发热。
他低头扒拉，辣子红汤映出油晃晃的自己，十八岁的脸，三十二岁的眼。
正吸溜得带劲，门帘“啪”被掀开，秦老蔫端着旱烟锅进来，鞋底带进的土在脚地画了个半圆。
老汉瞪儿子一眼，把烟锅往鞋底“梆梆”磕两下，火星溅进面汤，立刻被辣子淹没。
“吃！
吃完跟你商量个事。”
声音闷得像从烟筒里滚出来。
秦风心里“咯噔”——大事不好。
果不然，老爹抽出一张黄纸：生产队夜间派活，去塬上浇玉米，工分双倍，但得守渠守到鸡叫。
老汉的意思是：学生娃白日割麦不中用，夜里去守水，省得在家费灯油。
秦风想反对，可看到母亲油灯下纳鞋底的剪影，针尖每扎一次，灯芯就抖一下，他把话咽回肚，化成一口面汤，“咕咚”灌下。
“我去。”
俩字一出，像给黑夜点了穴，窑里只剩吸溜声。
三更，月牙细得像谁掐剩下的指甲盖。
秦风扛着铁锨，提马灯，沿田埂往塬上走。
夜风裹着麦茬香，从裤腿首往上钻，尿素袋裤衩“哗啦哗啦”拍大腿，像给他打拍子。
远处秦岭只剩一条黑脊，偶尔有狐鸣“咕咕”两声，惊得他心跳打鼓——2025年，他熬夜打游戏，窗外是车流霓虹；此刻西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光源是马灯罩里那团昏黄，风一吹，灯芯晃，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另一个自己也在走路。
水渠沿儿是土挖的，两尺宽，深能埋人。
秦风刚蹲下身，就听见“哗啦啦”水响，像有人在黑里偷笑。
他拿铁锨一拨，水纹荡开，月亮被切成碎片，银光闪眼。
忽然，脚边草丛“簌簌”动，他一激灵，抡锨就拍，草里却蹿出只刺猬，团成球，滚进玉米地，留下一股腥臊。
秦风苦笑——原来守水不是防人，是防畜生。
他找个土坎坐下，把马灯搁在膝间，掏出口袋那把麦穗，借灯头揉粒。
麦壳焦脆，“咔嚓”一声裂开，露出淡黄麦仁，扔进嘴里嚼，甜里带苦，像1983年的味道。
嚼着嚼着，困意上头，眼皮刚合，就听见“咕咚”一声——上游渠帮塌了块，水头改道，首往玉米缝里灌。
秦风瞬间清醒，蹦起来光脚堵口。
水寒如冰，他一铁锨一铁锨挖泥，裤腿湿透，尿素袋裤衩贴皮，冷得打颤。
可他知道，要是淹了玉米，老爹能拿烟锅把他脑门敲成木鱼。
忙了半袋烟功夫，口子堵严，水乖乖顺渠走。
他喘口气，一屁股坐泥里，才发现手心被碎石划破，血珠渗出来，与残水混成淡红。
他舔一口，咸涩，像失败的投资。
抬头看，月亮偏西，鸡叫尚早，西野虫声此起彼伏，仿佛给他鼓掌。
秦风忽然笑了——2025年，他熬夜写PPT，最怕客户一句“重做”；如今一条土渠，却让他同样手忙脚乱。
可见天下的难，不分年代，只分你怎么迎。
他掏出口袋剩下的麦仁，全扔进水里，看它们漂远，心里默念：就当播种子，明年收一塬好麦，磨成面粉，擀成面条，再请麦香吃一碗——加双份辣子。
风停了，灯芯稳了，水面浮起完整月亮，像一面刚擦亮的铝盆。
秦风抱膝坐定，任夜露打湿肩背，却觉得心里升起一团火——蜂窝煤、搅搅糖、小偃六号，都在这团火里“噼啪”作响。
他打了个哈欠，把头埋进臂弯，告诉自己：再撑一会儿，鸡一叫，他就跑回村，先睡两个时辰，然后借辆自行车，去咸阳城里转一圈——看看煤站、看看粮店、看看百货公司橱窗那条红裙子还在不在。
月亮悄悄西沉，水渠“汩汩”流淌，像给黑夜哼摇篮曲。
秦风半梦半醒，恍惚听见2025的闹钟响，又听见1983的鸡在远处拍翅。
他嘟囔一句：“别急，等老子把蜂窝煤捏出来，再叫你们暖和。”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却被夜风裹走，飘向八百里外，未来的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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