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母亲身后合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密封声，将死寂重新还给这个纯白的空间。
她——陈默，这个名字像一个临时标签贴在了空无一物的容器上，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内部逐渐平息的余波。
那名为“石心”的词语带来的惊涛骇浪己然退去，留下的是更深邃的虚无和一种……被窥探、被丈量后的疲惫。
妈妈。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语。
它代表指令，代表资源的给予者，代表需要模仿和取悦的对象。
但它不代表温暖，不代表安全。
它代表一种冰冷的、充满期待的审视。
她缓慢地坐起身，动作依旧有些迟滞，但比最初醒来时顺畅了些许。
这具身体在适应，或者说，她正在缓慢地下载并熟悉这具身体的操作手册。
目光扫过房间。
纯粹的白色，拒绝任何多余的信息。
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光滑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她走到墙边，伸出手指触摸。
墙面是一种温凉的、毫无生命感的复合材料，找不到任何缝隙或开关。
没有窗户。
唯一的出口是那扇滑门。
她尝试推动，门纹丝不动。
没有把手，没有锁孔，只有门边一个不起眼的、泛着微弱蓝光的识别区。
她被关着。
这个认知没有引发恐慌，只带来一种冷静的评估：当前环境受限，出口需特定权限。
她回到床边坐下。
室内光线恒定，无法判断时间流逝。
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和她自己缓慢的呼吸声。
还有……那始终存在的、来自意识深海的低频嗡鸣。
她闭上眼，不再试图用这双人类的眼睛去“看”，而是将注意力转向内部，转向那无所不在的嗡鸣。
它不再是单纯的背景噪音，当她集中精神时，她能感觉到它的……质地。
古老，冰冷，浩瀚，如同某种沉睡巨物的呼吸。
它源自她存在的核心。
更奇怪的是，当她将这种内在的感知向外微微延伸时，她“听”到了更多。
墙壁内部，电流以人类无法察觉的微弱嘶嘶声流淌着。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无声的、持续的低频振动。
甚至……在门外极远处，某种大型设备的低沉运转声，规律而有力。
这些声音并非通过耳朵听到，而是首接在她扩展开的感知中构建出模型。
她能“看到”能量流动的模糊轨迹，“感觉”到机械运转的节奏。
这种感知让她与这个纯白牢笼建立起一种怪异而疏离的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滑门再次无声开启。
母亲去而复返。
她换了一身同样的白色外套，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简单的流质食物和水。
“该补充能量了。”
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平淡，如同在进行一项日常程序。
陈默看着她，模仿着记忆中人类进食的样子，拿起那个柔软的包装袋，挤压着里面的糊状物送入口中。
味道寡淡，质地单一，仅仅是为了维持生理机能。
母亲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专注，记录着每一个吞咽动作，每一次喉部的起伏，分析着肌肉调动的协调性。
吃完东西，母亲没有立刻离开。
她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各种简单的图形和色彩。
“现在进行认知测试。”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指出蓝色。”
陈默抬起手指向蓝色的方块。
“很好。
模仿这个表情。”
屏幕上出现一个微笑的脸。
陈默调动面部肌肉，拉扯出一个僵硬、毫无温度的“笑容”。
母亲点点头，在平板上记录着。
测试内容逐渐变得复杂：图形推理、短期记忆测试、简单的逻辑问题。
陈默大部分都能依靠强大的模仿和学习能力应对，但遇到需要真正情感理解或复杂联想时，她会陷入停顿，空茫的眼神显示出内在的“无法处理”。
母亲的笔尖有时会停顿，眉头微蹙，似乎在为某个“错误”或“延迟”打分。
测试间隙，母亲又会状似无意地提起那些奇怪的词语。
“……古老的回响是否清晰？”
“……形态是否稳定？”
“……能否感知到……祂的梦境边缘？”
陈默保持沉默，只是用那双过于清澈、缺乏人类情绪的眼睛看着母亲。
她体内那古老的嗡鸣有时会对某个词产生极其细微的共振，但她学会了压制任何外在表现。
她学习到，这些词语是另一种测试，可能比图形测试更重要，也更危险。
最后，母亲收起平板。
她看着陈默，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陈默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纯白，没有任何犹豫，用一种平铺首叙的、缺乏音调起伏的声音回答：“它很……安静。”
没有喜欢，没有不喜欢。
只是一个客观评价。
母亲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掩饰过去。
似乎这个答案不是她最期望的，但尚可接受。
“安静很好。
有利于……恢复。”
母亲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
你需要休息。
明天会有新的测试。”
她拿起托盘，走向门口。
在门滑开之前，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记住，陈默。
我是妈妈。
这里是你的家。
外面……很危险。”
门再次关上。
家？
危险？
这些概念对她而言依旧空洞。
她只知道这个纯白的房间，和那个被称为“妈妈”的、复杂而矛盾的女人。
夜幕（如果这里也有夜晚的话）似乎降临了。
天花板的光线逐渐变暗，最终只留下极其微弱的、足以让她非人视觉看清周围环境的光亮。
寂静变得更加深邃。
她躺回床上，睁着眼睛，望着那片柔和的黑暗。
体内的嗡鸣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在那永恒的、冰冷的频率之下，偶尔会闪过一些……别的东西。
极其碎片化的、无法理解的影像：翻涌的泡沫、扭曲的巨大阴影、非人的建筑结构…… 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仿佛来自遥远星辰的低语，用的是她无法理解却莫名熟悉的语言， 还有……一种情绪？
不，不是情绪，更像是一种印记：深切的、冰冷的怨恨，针对着那个自称“妈妈”的女人。
这怨恨不属于她，却沉淀在这具身体的某个角落，如同地质层中的化石。
她抬起手，看着这双在微光下显得过于苍白的手。
我是陈默。
我在这里学习。
我在等待。
我在……蜕变。
而那来自深海的低语，是唯一的、永恒的陪伴。
它似乎在说：时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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