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破庙门口的石阶上落了一层薄霜。
沈砚舟站在门前，手里攥着那枚从周掌柜手中取出的“恒”字铜钱，指腹摩挲着边缘的磨损痕迹。
他昨夜没睡，翻了半宿《洗冤录》，又对照林望舒给的放大镜下拍下的胃中残渣图样，越看越觉得这案子像一张旧网，被人重新抖开，撒向活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林望舒从巷子另一头走来，手帕包斜挎在臂弯，脚步轻但稳。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便走到他身侧。
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先进去。
庙里传出艾草燃烧的气味，混着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今儿个辰时不利，求卦的回头再来。”
沈砚舟迈步跨过门槛。
林望舒紧随其后。
老瞎子盘腿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右眼蒙着褪色红布，左手搭在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上。
他面前摆着一只小炉，正熬着膏药，黑褐色的药汁咕嘟冒泡。
见人进来，他不动声色，只用左手拨了拨炉火。
“你认得我。”
林望舒先开口，“我每月初一送药，你从不接话，但会把旧纱布摆在门口。”
老瞎子缓缓抬头，左眼浑浊地转向她，嘴角抽了一下：“小姐贵人多忘事，我不过是个讨口饭吃的残废郎中。”
“可你用的朱砂，和死人指甲里的是一样的。”
沈砚舟将铜钱放在地上，推到他脚边，“周掌柜心口插着秤杆，手里攥着这个。
你画符贴膏药，也用这种红粉。
解释一下。”
老瞎子低头看了看铜钱，没碰。
炉子里的药泡裂开一声轻响，溅出几点黑油，落在他裤脚上，烧出几个小洞。
“三十年前的事，早该烂在土里。”
他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又有人提起‘恒’字？”
“你认识恒昌号的人？”
沈砚舟蹲下身，与他对视，“还是……你就是其中一个？”
老瞎子忽然笑了，牙齿缺了两颗，笑起来漏风：“法医大人懂验尸，可懂人心？
那年冬天，粮仓起火，账房十三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只剩我一个，眼睛被刺瞎，舌头被剪掉半截，扔在雪地里等死。”
他说着，掀开外袍一角，露出小腿上一道扭曲的烫伤疤痕，形状像极了一枚烙印。
林望舒瞳孔微缩。
她认得那个印记——小时候在家翻父亲锁着的旧箱，见过一枚铜戳，上面刻的就是这图案。
“你说你是被扔在雪地里？”
沈砚舟问。
“是。”
老瞎子点头，“可我没死。
有人救了我，藏我在山沟三年，教我认药、画符、装疯卖傻。
后来我回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谁救的你？”
林望舒问。
老瞎子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半页泛黄的纸。
纸上墨迹斑驳，写着几行字：＞ “腊月十七，兑米三百石，掺沙西成，入账记‘恒乙三六’……＞ 经手：林世琛父，周永年监秤……”林望舒呼吸一滞。
她伸手想拿，老瞎子却猛地收回，攥紧了纸角。
“这账本原本完整。”
他说，“当年烧剩的残页，我藏了三十年。
昨夜有人撬我门，翻我铺盖——他们知道我还留着东西。”
沈砚舟盯着那半页纸，忽然道：“你救你的人，是不是姓沈？”
老瞎子抬眼看他，目光第一次有了波动。
“你怎么知道？”
“我师父叫沈明远。”
沈砚舟声音沉下来，“民国九年，他在北平医学院讲授病理学，突然失踪。
最后一封信寄自临渊镇，说他发现一起陈年冤案，牵涉官商勾结，粮价舞弊。”
老瞎子浑身一震，连拐杖都晃了晃。
“沈先生……是你师父？”
“嗯。”
沈砚舟点头，“他再没回来。
警局报备是意外溺亡，可没人见过尸体。
我查了十年，线索断在这里。”
老瞎子缓缓闭上左眼，像是在压住什么情绪。
良久，他低声说：“他是好人。
那年若不是他冒险救我，我早死在乱葬岗。
他走那天，说要去找证据，让我藏好这页账本，等有人能查清真相。”
他顿了顿，把纸递向沈砚舟：“现在，交给你。”
沈砚舟接过，指尖触到纸面，粗糙而脆，边缘己被虫蛀出小孔。
他仔细看着那行字，目光停在“林世琛父”西字上。
林望舒站在一旁，脸色发白。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手指悄悄掐进了掌心。
“你父亲的名字，写在这上面。”
沈砚舟抬头看她，“三十年前，他家和周家一起操控粮市，卖掺沙米，致多人暴毙。
你父亲如今常去周家货仓，烧的账本，是不是也在毁这些记录？”
林望舒喉咙动了动，终于开口：“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但我不能替他抵罪。”
“那你打算怎么办？”
老瞎子冷冷问，“继续装作不知情，等下一个掌柜死在秤杆下？”
“我不想护着他。”
她声音发紧，“如果他有罪，我亲手送他进去。”
沈砚舟收起账本残页，塞进内袋。
他转身欲走，忽听老瞎子在背后说：“别信码头上的新米单据。
今年运来的‘净米’，底下照样掺沙。
只是换了个法子，磨细了，看不出。”
“谁在做？”
沈砚舟问。
“还能有谁？”
老瞎子冷笑，“漕运归谁管，米就听谁的话。”
沈砚舟没再问。
他走出破庙，阳光刺眼，照得石阶上的霜开始融化。
林望舒跟出来，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巷口岔路才停下。
“你要去哪？”
她问。
“码头。”
他说，“查最近的运米记录。
如果真有人复刻旧案，那就一定还有第二批掺沙米，还没出手。”
“我跟你去。”
“不必。”
他摇头，“你回去看看你父亲书房，有没有藏剩下的账本。
特别是标‘恒’字的。”
林望舒抿了抿唇：“万一他发现了呢？”
“那就告诉他。”
沈砚舟看着她，“就说有个姓沈的年轻人，在查他父亲的老账。”
她怔了一下，随即点头。
两人分开。
沈砚舟走向镇东码头，青石板路湿滑，脚步踩出轻微回响。
他路过一家茶馆，听见里头有人说：“听说周掌柜是鬼秤索命，报应来了。”
他没停，径首穿过人群。
码头上，几艘货船靠岸，工人正往下搬麻袋。
他走近一艘写着“通济号”的船，查看舱口登记簿。
翻到昨日一栏，记录写着：“到港糙米二百石，品相上等，无杂。”
他伸手摸了摸最近一袋米的封口线，拆开一点，抓出一把米粒。
迎光细看，颗粒看似均匀，但他用指甲轻轻一碾，粉末中浮起点点灰尘。
他捻了捻，沙感明显。
正要收手，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回头一看，是个穿灰褂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算盘，皮鞋擦得锃亮。
“这位先生，看米看出门道了？”
那人笑着走近，“我是恒通粮行的管事，您要是感兴趣，可以谈一笔生意。”
沈砚舟不动声色，将米粒放回袋中，拍拍手：“你们的米，味道有点熟过了。”
管事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新工艺蒸煮去糠，更易消化。”
沈砚舟点头，绕过他往船尾走：“那敢情好。
只是吃坏了肚子，怕没人赔命。”
管事脸上的笑僵了半瞬。
沈砚舟走到船尾，看见一堆未登记的麻袋，堆在暗处。
他正要靠近，忽觉袖口一紧。
一名工人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低声道：“别碰那些袋子，里面有‘秤魂’。”
沈砚舟皱眉：“什么？”
工人迅速退开，只留下一句：“鬼称人，三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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