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荀沐枭才从那种麻木的状态里回过神。
夜风吹在身上，带着一股血腥味，让他忍不住干呕。
肩膀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白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得做点什么。
他不能让爹娘和秀莲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
他找来一把铁锹，就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开始挖坑。
他是个读书人，这辈子干过最重的活，就是帮着家里挑几担水。
现在，他挥着铁锹，一下一下，不知疲倦。
每挖一下，他脑子里就闪过一张脸。
爹抽着旱烟袋冲他笑的样子，娘在灶台边忙活的背影，秀莲盖着红盖头被他牵进门的羞涩。
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砸进土里。
他没哭出声，只是咬着牙，把所有的悲痛都化成了力气。
他先是把爹娘合葬在一起。
他没有棺材，只能用两块门板，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放进去。
然后是秀莲，他用自己最好的那件长衫，盖住她脖子上的伤口，把她抱进另一个挖好的坑里。
做完这一切，天己经蒙蒙亮了。
荀沐枭跪在三座新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磕在坚硬的泥地上，砰砰作响，他却感觉不到疼。
“爹，娘，秀莲，你们等我。
这笔血债，我荀沐枭拿命去讨。
不杀光这帮畜生，我死也不来见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但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己经成为废墟的家，转身走向学堂。
学堂里，那个叫赵全的男人还靠在墙角，身体己经僵硬了。
荀沐枭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除了那个小本子，什么都没有。
他把赵全也拖了出去，在学堂后面挖了个坑，草草埋了。
不管怎么说，这人临死前，给了他一个方向。
他又回到学堂，把那些死去的孩子，一个个抱出来，在村头的大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
他不知道他们的爹娘是死是活，但他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曝尸荒野。
安葬了所有人，荀沐枭觉得自己的力气也快耗尽了。
他靠在一棵烧焦了的树上，喘着粗气。
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时，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
本子皮是黑色的，很普通。
他翻开，里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密密麻麻，他一个也看不懂。
这就是赵全说的，能指条路的东西？
风城，“常来”茶馆，姓秦的掌柜。
荀沐枭把这几个词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风城离荀家村不远，走快点，一天就能到。
那里是县城，现在被日本人占着，盘查得很严。
要去吗？
去了，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
那个赵全的身份，他大概能猜到，是跟日本人对着干的。
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掺和进去，能活几天？
可要是不去呢？
他回头看看那三座新坟。
不去，他就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片废墟上游荡，然后找个机会，窝囊地死去。
他爹娘和秀莲的仇，谁来报？
村里几十口人的命，就这么白死了？
不！
荀沐枭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
他怕死，可现在，他更怕窝囊地活着。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条烂命和满腔的仇恨。
这条命，要是不拿去跟小日本拼了，他死了都闭不上眼。
他把本子小心地贴身藏好，又回到自家屋里。
在一片狼藉中，他找到了厨房的米缸，底下还藏着几块大洋，这是他攒着准备给秀莲扯新布做衣裳的。
他又找了件还算完整的粗布衣服换上，把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抹了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肩膀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撕了块布，草草地包扎了一下。
疼，钻心地疼，但他忍着。
这点疼，跟心里的疼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临走前，他从废墟里翻出了那把沾着两个日本兵血的刺刀。
他找了块破布，把刀刃缠了又缠，塞进裤腿里，贴着小腿绑好。
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没有再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荀沐枭顺着村后的小路，往风城的方向走去。
他不敢走大路，怕碰上日本人的巡逻队。
他专挑荒僻的山路走，渴了就喝口山泉，饿了就啃几口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野果。
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被战火摧残的村庄，看到了更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心里那股恨意，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烧越旺。
这个世道，己经烂透了。
读书人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枪炮面前，就是个笑话。
要想不被人当猪狗一样宰割，就得自己变成能宰割别人的狼。
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他终于看到了风城的轮廓。
高大的城墙上，飘着一面太阳旗，刺眼得很。
城门口，站着一排日本兵和几个穿着黑皮的二鬼子，对着进出城的人吆五喝六，挨个盘查。
荀沐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现在这副样子，衣衫褴褛，神色憔悴，一看就是个逃难的。
这种人，最容易被盘查。
他躲在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观察了很久。
他发现，那些二鬼子虽然凶，但主要是搜刮钱财，对一些看起来油水足的商人查得特别严。
而对那些真正穷得叮当响的难民，他们反而不怎么上心，骂骂咧咧几句，也就放过去了。
荀沐枭心里有了主意。
他从地上抓了两把泥，往自己脸上、身上胡乱抹了一通，又把头发揉得跟鸡窝一样。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几块大洋，只留下一块，其余的都找了个隐蔽的树洞藏了起来。
他低着头，佝偻着背，混在一群同样面黄肌瘦的难民里，慢吞吞地往城门口挪。
“站住！
干什么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二鬼子用枪托拦住了他。
“长官……俺是……是邻村的，遭了兵灾，想……想进城讨口饭吃……”荀沐枭哆哆嗦嗦地说，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讨饭吃？
城里粮食都快没了，还养你们这帮废物？”
二鬼子不耐烦地在他身上拍打搜查，“有钱吗？
没钱滚蛋！”
荀沐枭假装吓得一哆嗦，从怀里摸出那唯一的一块大洋，颤颤巍巍地递过去：“长官，俺……俺就剩这点钱了……”二鬼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大洋，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
他把大洋塞进自己口袋，又用枪托在荀沐枭背上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
“算你识相！
滚进去吧！
别在城里惹事，不然扒了你的皮！”
“是，是……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荀沐枭点头哈腰地道着谢，佝偻着身子，快步走进了城门。
一进城，他立刻闪身拐进旁边一条小巷，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了。
刚刚那一瞬间，他真怕那个二鬼子看出什么破绽。
他抬头看了看这条陌生的街道。
人来人往，有行色匆匆的百姓，有耀武扬威的日本兵，还有一些穿着体面的中国人，对那些日本兵点头哈腰。
这里就是风城。
一个危机西伏的地方。
他攥紧了藏在怀里的那个小本子。
常来茶馆，姓秦的掌柜。
他必须尽快找到他们。
他在这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荀沐枭整理了一下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他从巷子里走出来，混入人群，开始寻找城南的方向。
他不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城门开始，他的人生，就己经被彻底改写。
那个手握戒尺的教书先生己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心里只剩下复仇的荀沐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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